《潮起，潮落》行途将半

51、第三章 浦 东（续6）

　　第三节

　　省城的冬天一如既往的反常，当北方已经飘着鹅毛大雪，省城却仅仅只是温度稍微降了几度。白天的省城，除了没有潮湿和气闷，体感还是热，只不过多了些干燥。

　　阿明百无聊赖地走进位于省城火车站附近的一条大街里。

　　这条大街，以贩卖各种出口服装服饰而闻名全国，这里除了亚非拉各国的商人频繁关顾，不时还有欧美日韩的采购商也来到进货，当地人把这里称呼为“纺织联合国“。

　　阿明每年都会来这里几趟，他现在是老家小有名气的服装厂老板了。大家都知道，阿明除了有一个势力颇大的哥哥之外，阿明本身也是一个时尚达人般的服装厂老板。阿明这些年，光靠着外贸订单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但阿明却不满足，因为这离他心中的服装大王梦想还是有极大的差距，阿明的目标，是成为本省乃至全国的服装大王，就像香港那个金利来老板一样，要做，就做最大的生意。

　　虽然阿明没有读完整个中学，也没有上过任何关于纺织或服装的专业课程，但凭着一股灵敏的时尚嗅觉和品味独特的审美观，阿明晓得，自己加工或生产的那些服装，其实都是出口给欧美的低端货色。在这盘大生意中，他处在一个很尴尬的位置，他没有自己的设计，原材料基本靠外商指定的供应，甚至连出货时的物流都是外商给安排妥当的，自己就只是赚点工钱，而即便是这点工钱，也还要看各路神仙的脸色。

　　和其他工厂老板有所不同，天生爱美且懂得审美的阿明有钱了并不喜欢到处吃喝玩乐，更别说什么黄赌毒这类乌七八糟的事情。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给自己和家人买上各种时尚服饰，同时自己也喜欢琢磨各种时尚服饰设计与潮流。

　　当有同行带他来省城的“纺织联合国“游玩后，他便如同找到宝藏的探险家一般，疯狂得爱上这里。从那以后，每个月，阿明都会自己跑到省城一趟，就是为了领略处于最前沿得潮流时尚，学习一下别人的设计与经营手法。

　　今天的阿明，却有点提不起劲头。他在这条大街上走了大半的路，却还没看见任何能够让自己眼睛一亮的东西。

　　有点失落的他，走进附近的一个小商店里，买了一杯可乐，然后便回到大街上。阿明放慢了脚步，换了个心情，觉得既然没有什么工作上的收获，不如就走慢一些，权当出门欣赏一下风景。

　　当阿明随意溜达到大街旁的一栋商厦时，眼尖的他发现商厦一层的铺面似乎新开了一家服装店，店门口还有一台小货车正在装货。

　　明明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是卖风衣的，怎么现在又换了新店？阿明觉得新鲜，于是便走上去准备一探究竟。

　　他走近到店门口，发现一个穿着打扮非常有品味的中年妇女正在仔细点货，看来她应该是这里的老板娘。阿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绕开正在忙着装货点货的老板娘和司机，独自走进店里。

　　“老板，慢慢看，有需要叫我一声。”老板娘见阿明走进店里，也打了一声招呼。

　　阿明没有回应，他已经被这家店的服饰给完全吸引住了。这是一家专营欧美时尚服饰的专卖店，里面服饰的设计风格偏冷淡素雅，色调也以黑、白、灰为主，面料均为市面上少见的纺纱和灯芯绒，整体的风格看起来现代感和时尚感十足。

　　这是阿明第一看见这样的服饰，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不时地拿起样品在仔细端详。阿明是行家，看着这衣饰地做工和质地，就知道这都不是便宜货，起码，不是他阿明厂里加工的便宜货。阿明细想，这些货，县里的工厂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都是一个问题，光这些面料，县城就没有那个批发商有。

　　“老板，看有没有满意的。要不看看这几件，都是刚进的货。原本是出口到日本的，这是厂里的尾货，我就摆出来了，你要是喜欢，价钱可以商量。”老板娘忙完发货，就进来给阿明做介绍。听口音，阿明知道，这老板娘是外省的。

　　“老板娘，生意不错啊，刚刚发了那车货，有几百件吧。”阿明的普通话比较别扭，听着有些变味。
　　“那里，都是发到我老家的，只有百来件。我和你说，我这里的货都是很抢手的，上午还挂着，下午就给人拿走了都很平常。”老板娘自卖自夸，好不得意。

　　“老板娘，你这是新开的吧，我上次来的时候，这里不是卖这个的？”阿明问道。

　　“哎呀，老板，原来你是行家啊。我这店是刚刚盘下来，原来的老板是做冬装和风衣的，现在人家发财了，跑去后面新开的商场开了一间更大的门面，比这里大好几倍呢，租金比这里贵上几倍都不止。我啊，就是一个小生意，希望沾点大老板们的光。”老板娘知道阿明是行家，也就稍微收敛一下自己的得意。

　　“老板娘，你这里的货都是那里做的？看款式和用料，进口的吧。”阿明笑着问。

　　“没有，都是周边服装厂加工的，专门出口到美国日本，只不过和里面的人熟悉，他们就把尾货拿来给我处理。算是挣口饭钱。”老板娘也是满脸微笑。

　　“你这里是只做批发？”阿明再问。

　　“零售也有。有时候会有些客人拿几件回去，说是挂在自家店里试卖。卖好了，可以再从我这里进货。”老板娘知道，阿明一定是做这行的，没必要对他隐瞒太多。

　　“是啊，我看你这些都不便宜的样子。国内消费不起啊。”阿明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哪里啊，老板。现在到处都是有钱人，我刚才那车货，就是发回我老家的，我老家在郑州，那里的女孩子，买起衣服来，几百块都不带一点含糊的。刚才那些货，都是我之前的客人订的，时间可赶了，前几天才给我电话下单，说是半个月内就要到货，现款现货，分毫不讲价呢。”老板娘说到自家的衣饰，可是满脸自豪。

　　“这样子啊，你的客人怎么知道你这里出什么货？我看你的货，都像是刚上新的。”阿明有些不解。

　　老板娘不说话，她走进店里的一角，从里面拿出几本厚厚的产品手册。阿明这时才反应过来，这就是他以前听说过的“前店后厂“模式，店面负责看板拿单，工厂负责生产发货。

　　“老板你看，这都是我这里经营的服饰，你看上那些款式，要多少，我给你下单就是了。其他的不敢保证，我这里的货，不是最便宜的，但肯定是质量最好的那种。”老板娘很得意的给阿明推销。

　　“你不是说，都是出口的尾货吗？”阿明又问道。

　　“是啊，出口的单子总有些尾货的，这是厂家给我的产品资料。你看看，这是去年的款式，今年还有库存。今年的新款，很快也要给出资料了，你只要把产品编号和厂家编号给我，就可以知道有没有库存，有没有想要的尺码和数量。”老板娘不厌其烦地给阿明介绍。

　　阿明看着上面琳琅满目的款式和色板，愈发觉得兴趣极大。他边看边点头，想来对于这些款式设计都很满意。
　　“老板娘，有没有笔和纸？”阿明问道。

　　老板娘立即从柜台的抽屉里拿出笔和纸，递给阿明。阿明就写下自己想要的款式、尺码和数量，还有自己的地址、电话。

　　老板娘明白，阿明的这单生意做成了。

　　“老板娘，算账，多少钱？”阿明居然没有讲价，这让久经江湖的老板娘也吃了一惊。

　　“老板，看你这么豪爽，我全部按批发价给你。一共是两千叁佰柒拾陆圆，整个齐头数，两千叁佰！”老板娘按着计算机，给阿明报了一个价。

　　“这么多货，我也带不走。老板娘，你帮我叫货运吧。”阿明寻思着，一堆衣服他带不动，只能找货运。

　　“没问题，我现在就打包，运费我这负责。”老板娘也很爽快。

　　“老板，我看你好像不是做服装的吧。”老板娘一边忙着打包，一边想多打听点阿明的来头。

　　“我也是你同行，不过，我是开服装加工厂的。”阿明没有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

　　“哦，怪不得。我看你对做工和面料很有研究。”老板娘想起，刚刚阿明对衣服的做工质地和面料非常感兴趣。

　　“哎呀，我们小地方，不能和省城比，做的都是低端货。你们的服装才是服装，我们的只能叫衣服而已。”阿明多少有点自嘲。

　　“老板，你别这样说，我听你的口音，估计是东宁那一带的老板吧。这么说吧，光这条街上，大部分都是你们那边的老板。我实话给你说，我这几个业务来往的厂家，老板也是你们那里的人。还有啊，省城大学那边，有一个面料市场，那里基本都是你的老乡。在我们这里，从工厂到批发商，都是你们那里人为主。”老板娘说的是实话，在省城做服装和纺织生意的，大部分都是老家的人，这一点，阿明也清楚。

　　“老板娘，我想请教你一下，你们这些服装的加工，是怎么做的？”阿明觉得老板娘这里，也许有更多有价值的信息。

　　“什么叫怎么做？”老板娘一时不懂阿明的意思。

　　阿明给她做解释，意思是这边的工厂，是如何接单，谁做设计，谁负责原料。

　　“老板，这算你找到专业人士了。不瞒你说，我原来就在一个工厂里边做采购的，后来呢，就自己出来做老板单干。这两年做好了，就盘算把铺子搬到这里。”老板娘颇为得意，她算是真正白手起家的老板，从工厂打工到开店铺，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生跃迁。

　　“我和你说，其实这边的工厂，沾了省城很大的光。比如说，交通，这里有公路铁路，光运费这成本，就比你那边的厂家要少很多。还有，就是这客源，每年省城都会开进出□□易会，那老外多得不得了，你工厂拿出的产品去展览，人家要是看上了，那就当场谈生意。有时候，一天抓到几个客户也是很正常的，有些客户，光第一笔生意都是几万美金的单子，你想啊，直接对老外客户，那利润可是很大的。”老板娘抖落她的见识和从业经验。

　　“你们直接和老外谈？”阿明有点怀疑。

　　“对啊，为什么不直接谈？省城那么多大学生，工厂找一个兼职翻译，一天两百，包吃两顿；做成一单生意，一万美金给一千的佣金，这买卖太轻松了。我和你讲，我以前在的那个工厂，光翻译就四五个，个个赚的钱，一年可以在这里买一套房了。”老板娘讲得绘声绘色，彷佛她又回到了以前荣光的日子。

　　“你们的原料呢？设计怎么做？”阿明发现，老板娘浑身是个宝，这不得一次性把里面的道道给全部挖光。

　　“哎呀，老板，这里是省城，原料可以走进来，也可以从内地找。我刚才说，省城大学那边的面料一条街，就是专门为服装厂服务的，有他们在，什么料子找不到，你说对不对。至于设计，省城那么多学校，有搞服装设计的，再加上离香港那么近，信息交流方便，这个设计也很好做。南番那边，都有专门的服装设计公司，专门给工厂提供各种款式，有的灵活些，直接去香港或者日本，把样品买回来，照着仿做就成。”老板娘应该是行业内的老法师，精通各个环节。

　　“我懂了。”阿明若有所思，他今天的收获，足够收益一辈子。

　　他快速梳理一下老板娘的思路，很快就在脑子里勾勒出整个服装产业链的宏图。这是一个关于服装的产业链，一个高度成熟、分工协作、环节细致的链条。在这个链条里，每个人、每个公司或者厂家，都有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他们掌握着某个环节的技术和专业，能够高效的产出各种高品质的成品。从设计到原料，从生产到渠道，人们运用自己的智慧和勤劳，终于完成整个产业链的融合与升华。

　　以上，却是在老家县城做不到的事情。

　　当这里的老板已经可以专心致志地做着专业化的工作，老家的老板们却还在为了打通某个环节而不断给各路神仙烧香。当这里的环境已经足够支撑起产业链的发展与成熟，老家的环境依然处于初始人情商业社会的阶段。

　　阿明内心只有感慨，他掏出一根烟，默默地点燃，默默地看着它烧灭。

　　百感交集。

　　“老板，你的货都打包好了，刚才也叫了车收货，估计今晚发货，后天就能到你的厂子了。”老板娘很是兴奋，今天不但做了一笔生意，还结交了一个同道中人。

　　“谢谢你，老板娘。”阿明没有犹豫，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叠人民币，数了数张数，然后交给老板娘，货银两清。

　　“这是你的收据，上面有我公司的盖章，还有我的电话，有什么问题，可以尽管和我联系。”老板娘做事规矩，服务到位。

　　阿明拿过收据，点了点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老板，后会有期。”老板娘微笑着给阿明告别。

　　“后会有期！”阿明还以一样的微笑。

　　天上，阳光普照；晴朗而干燥的空气中，一股清爽的微风拂得人面桃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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