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行途将半

24、第二章 风 暴（续9）

　　第四节

　　处于亚热带的省城，冬天从来都是一贯的湿润阴寒，真正的严冬从未有过；省城的人们都自嘲，省城从来只有雨季和旱季之分，没有春夏秋冬之分。

　　已是腊月二十，郭正刚前天就出发来到省城，他是来开工作会议的。当然，顺道也来拜访一些故交旧友以及自己的长辈；甚至说，拜访故友和长辈，才是他此行的重中之重。

　　郭正刚不是本省人，他早年从军，后到军校学习、提干，然后又转至省边防武警当领导。本质上，郭正刚是一个刚正不阿、耿直忠厚的军人，但多年的宦海沉浸，也造就了一种随机应变、可圆可方的个性。这两年，郭正刚在本县的反走私严打行动中，率领边防武警部队冲锋陷阵，成绩斐然。边防武警部队的各种反走私的行动，不仅受到了本县政府的表彰，更是得到来自省总队和省政府的赞誉，一时间，郭正刚成为总队和本县最具影响力的政治红人。不过，郭正刚对于这种来自各方的赞美和鲜花，却保持着一贯的警惕，他知道，鲜花再怎么灿烂，花茎的背后都隐藏着尖锐的毒刺。

　　郭正刚清楚，每次重大行动都会走漏了风声，所以被抓上来的，往往都是底层的小鬼，即便抓到几个真正有价值的大鱼，也会有各方面的关系过来说情，然后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那些深藏在走私团伙背后的核心首脑及其身后的红黑势力，基本都没被彻底铲除。所以，数年来的反走私打击行动，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根源不仅在于经济上，还有社会民情、政治环境等这些无形的因素在阻扰；而这些，自然不是他一个区区的支队政委能解决。

　　一大早，天空上依然布满了云雾，郭正刚就乘车来到省城一个著名风景区，这里面，有一个干休所，所里都住着驻军部队的离休干部。今天，郭正刚正要来拜访的是，便是自己的岳父。他的岳父，原是南下大军的干部，后来又转到本省公安机关工作；这些年，郭正刚的平步青云，除了自身的自理和能力，自然少不了岳父在背后的支持与运作。

　　车子开进风景区，不一会就驶到干休所的大门。郭正刚示意司机在这里停车，他整理一下正装，从车尾箱里拿出两袋早就准备好的礼物，便独自走进去。他向来行事低调，不想车子开进所里，以免给自己或岳父造成不必要的影响。毕竟，之前有个行事张扬的大院子弟来这里看望长辈，结果却和值班警卫闹起矛盾，惊动了地方公安，虽然最后双方都选择了息事宁人；但三人成虎，这事很快便传了出去，导致这子弟和其长辈在一段时间内都极其尴尬，坏事传千里，古人诚不欺我。

　　岳父家也不远，郭正刚步行三五分钟就到了：这是一栋只有三层高的楼房，大概已有四五十年的年纪，外表残旧，地面甚至还长了不少青苔，但楼道和周边却打扫得非常干净；即便是这样潮湿的天气，也不见地上有一颗露水；草坪和花木都修剪得整齐美观，花园里的步行道和亭廊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处处只有鸟语花香，未曾有一丝异味。这些，都是花费不少人力物力精心维护的结果。岳父家在二楼，郭正刚上楼后便敲了敲门；很快，保姆便应声来开门。郭正刚和保姆打了个招呼，顺便把礼物交给她。他看见岳父正端坐在靠近阳台的沙发上看报纸；就自然地走过去给老人家打了个招呼，然后自己在对面找了张凳子便坐了下来。保姆到厨房准备茶水点心之类，此时，只有郭正刚和岳父两人，自然地，话闸就打开了。

　　“爸，你精神还好？这会看您在看报纸，会累不？”郭正刚和岳父算忘年交，两人向来谈话很直接坦诚，所以他上来也免了客套。

　　“都是多年的老习惯了，没什么累不累的。这不是刚散步完上来嘛，本来还想和对门的老马下盘棋的，哪知道他一大早就和老伴去了什么农贸市场买菜了，哎。“岳父也是性情中人，对郭正刚没有什么客套。

　　保姆端来了茶水和点心，岳父便吩咐她去干活；保姆是聪明人，自然很快退下去。

　　“你在电话里说，你前天到的省城？“岳父问道。

　　“是的，爸。到总队去开会，本来想着昨晚就过来看您和妈，结果被战友们拉去吃饭，所以就今早过来了。对了，妈呢？“郭正刚一五一十的回答，他此时才发现，岳母不在家。

　　“你妈去散步，顺便去买菜了，中午就在家吃饺子吧。这老太太啊，现在也是不省心，天天闹着要出去散步，外边这么热闹，她得去凑凑，否则晚上睡不着觉了。“岳父边说边翻了翻报纸，调侃起自己的老伴。

　　“别说，妈这个人啊，喜欢热闹，晓雨随她姥姥，也喜欢热闹。“郭正刚也随着岳父的节奏聊起来。

　　“对咯，晓雨现在还在学校？过年真不回来了？这一年到头，我这当外公的都见不着了外孙女咯。“岳父一听到自己的外孙女，自然是兴奋。

　　“回，大概再过几天就到了。娃她妈现在还在北京陪她，娘俩一起回，估摸这两天，她们就会给您电话了。“郭正刚唯一的女儿，正在北京读大学，此时虽然是寒假，但她留校在准备出国读书的事，为这事，郭正刚的爱人也到了北京。

　　“那就好。北京太冷，还是南方这里好，暖和。对了，你到时候不值班吧，不值班就一起回来过年。家里也没几个人了。“岳父人老，最怕的就是家里人气不足。

　　“爸，听说前些天，我们总队的政委、主任都过来给您拜早年了？“郭正刚呷了口茶，问道。他前天刚到省城，就有人给他说了这事，想来，上面有什么动向，岳父本人比自己还要早些知晓。

　　“来了。给我这个糟老头子拜早年。嘿，这些个人，怎么都弄得大家伙都知道了。“岳父的话看似轻松，其实却是暗示郭正刚，你小子有话就说吧。

　　“我也是到了，开会的时候他们给我说起的。说几位领导，还有您以前的几位老部下长辈，都同时约好了时间到家里来。“郭正刚的回答有点板正。

　　“是这个事。每年都有，有时候还时不时来一趟。现在啊，都是要给年轻人、年轻干部机会，让路，把担子给年轻人挑；但也不能忘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啊，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嘛。“岳父的话，是说给郭正刚、也是给其他在职的干部听的，但凡是点正事，老领导的话多少还有些分量。

　　“正刚，你们领导给我汇报了，这几年，你在那边干得不错；省里、队里、地方，都对你很认可，说你是难得的，能干事、肯干事、作风硬朗、政治过关的干部，是难能可贵的人才啊。嘿，一连说了好几次，让我都不好意思了。“岳父正式试探郭正刚，看看他能不能听出这里面的言外之意。

　　“爸，领导们是夸过头了，您别听啊。就说这些年，我干的都是本职工作，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也没什么特别的贡献。您说的这些，受之有愧啊。“郭正刚这算是听出言外之音。

　　“你真的觉得你没做出成绩，没有贡献？“岳父还在试探。

　　“真没有。您说吧，我干的都是本质工作，份内事，没有其他特殊的地方。再者，那地方当年还是您和大部队一起去解放的，那里的民风民情，您是知道的；我这些年，说实话，干得是有点放不开手脚，战战兢兢的，工作上总怕和当地起矛盾。“郭正刚说的是实话，地方上有些事，他确实不愿面对，包括各种吃请、接待、会务，他都是能推尽推，实在推不了，也就是走走过场，给地方各势力一个面子而已。当然以上这些，地方的人也是心知肚明，但郭正刚的位置又敏感又要紧，表面上的工作还是要的。

　　“嗯，和我想得是一模一样啊，刚子。“岳父摆了摆手，他知道郭正刚说的是大实话。他心里清楚的很，有些人说的话，那都是捧杀，给他这个老头子上眼药呢。实际上，有的人却巴不得郭正刚赶紧走人，往哪里去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不要在这个位置上继续干下去。

　　“现在啊，不比过去。以前呢，咱们国家呢，搞计划经济，啥都是政府说了算。现在呢，改革开放了，政府很多时候说了不算。还有的吧，像你在的那地方，都是搞个体经济的，一切向钱看。我看啊，那里的风气一直都是小农经济和封建主义为主，你有难处，我可以理解。“岳父这个话，算是给郭正刚吃了颗定心丸，老人家看事物还是洞若观火。

　　“爸，您说的太对了。哎，但是，我是一部队干部，只能坚守本职工作，其他的……“郭正刚欲言又止，他一个边防部队干部，管这些地方干嘛？这也不是他该考虑的啊。

　　“改革开放嘛，总是会飞进来几只苍蝇的。老人家说过，环球几只苍蝇，嗡嗡地乱叫，但弄不起什么风浪。你说的，关键还是在于人，在于干部，在于干部队伍的建设。“说到干部队伍时，岳父可是用手指了指郭正刚。

　　“那天，不记得太清楚那天了，省里政法委的有关同志找我谈话了，问我关于你的人事安排有什么想法。我就说，党需要你去那里你就应该去那里，你不会有意见的，对不对？“果然，岳父是提前收到风声的人。这回郭正刚证实了自己之前的判断，关于自己的调动问题，虽然组织上已经找他谈过话，但考虑到岳父在本省和系统内的人脉和影响力，自然也会听听他老人家的意见。

　　郭正刚没说什么，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神情严肃地看着岳父，等待他下一步的指示。

　　“组织上找你谈过话了，有些东西我就不重复啰嗦了。只是你这回要清楚，放你到更高的位置上，你对组织是要有交代的，位置更高，权力和责任越大，要做的事情越多，组织和老百姓的期望也越大。“岳父这已经代表组织上在考察郭正刚了。

　　“明白，爸，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党和您对我的栽培。“郭正刚说的是心里话，这话刚一出来，他内心就有一股热浪在不断翻滚。

　　“嗯，好，好。“岳父要的，正是这句话。

　　“你说说，你走马上任后，要再怎么做？“岳父非常满意郭正刚刚才的表现，但他还想继续再深入一些。

　　“当地民情复杂，个体经济成分大是客观存在的。对于走私活动，既是经济犯罪，但也是一种客观的经济现象。透过现象看本质，本质上走私还是因为我们的生产力落后，人民群众有提高生活质量水平和物资需要，所以走私行为才会日益猖狂。但是，我们现在做不起，但不代表将来我们做不起，生产力总是在发展的。这一点，我们要承认客观不足的存在，但也要给老百姓讲清楚其中的利弊，走私行为不仅仅是单个犯罪行为，这里面还包含着各种对社会和国家的违法危害行为；比方说，走私伴随着特务渗透这种危害国家安全的严重违法行为；走私还会引发枪支泛滥、谋杀等其他重大犯罪行为，而这些行为，就会对群众的生命和财产带来致命的威胁。我认为，以上这些知识和道理，是应该给当地老百姓讲清楚说明白的，讲清楚了，他们才会意识到反走私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一句话，办法还是要从群众中来，工作要做到群众里去。“郭正刚这番话，证明自己是实属难得的军政双全人才。

　　“嘿，刚子，你说的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就是告诉老百姓，钱可以换着法子挣回来，但命就只有一回。哈哈。“岳父这番通俗的表达，也是总结的非常到位。

　　噗呲，郭正刚听了岳父刚刚一番话，差点连刚喝进去的茶水都喷出来，这老头说话真是干净利落、幽默风趣。他连忙点头示意岳父的回应通俗易懂，同时眼神里依然还有期待，期待岳父再给自己透露点什么。

　　“你这次回去，估计组织上很快就会把调动给安排下来。你能服从组织上的安排，我很欣慰，但你要记住，你的敌人，不仅有那些走私分子、犯罪分子，还有那些隐藏在我们内部的那群败类，这些人一日不除，一日不得长治久安。还有，不要只低着头苦干，要懂得动脑子，像刚才你说的那样去做事，要懂得主动给组织反映情况，要他们上面支持，给人给物，否则，工作很难打开局面，懂不？”岳父这是把多年的从政经验，一股脑的倒给郭正刚。

　　“是，明白。爸，谢谢您的支持。”郭正刚差点要站起来给老岳父敬个军礼。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哦，大概是你妈回来了，不说这事了。快，去开门，咱们等会包饺子，边吃边聊。”岳父这下坐不住，立马起身，准备去门口接老伴手里的菜篮子。

　　阳台外，布满云雾的天空，突然间被一股锐利的阳光刺破了；霎时间，太阳一扫前几日的阴霾，重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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