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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第六章 盛 宴(续24) ...


  •   第九节

      白露刚过,鹏城的气候立即变得秋高气爽;老天爷似乎有意让鹏城的上上下下过上一个金秋送爽的八月十五。

      对于老天爷的这份厚爱,鹏城上上下下自是不会浪费。为了增添节日的喜庆气息,鹏城政府开始在全市的大街小巷里挂上灯笼、摆上花卉;一时间,整个城市穿衣戴帽,犹如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在大地上招摇。

      位于市中心的福华电子城,更是市容打扮的重点之一。电子城四周的马路、公园与学校,更是被各色的花卉、摆件给填满了空隙,让人目不暇接,更让人眼花缭乱。

      “一天到晚就只知道搞这些花花草草,浪费钱。”看着满眼的各式花草和灯笼装饰,早早起身而来的阿丰嘴上开始嘟哝着。

      “你啊,不懂不要乱讲话。这就是城市的市容市貌,你以为是我们家乡啊,连个垃圾都处理不好。”跟在阿丰后面的阿萍,开始批评阿丰的不是。

      “有这些钱不如去修多两条大马路。你看我们家门口,现在早上出门,天天都是堵车。几百米一个红绿灯,这不是车多路少惹麻烦吗。”对于鹏城繁忙而堵塞的道路交通,阿丰早就心存不满。

      “那是你要去凤山这种地方,要上大马路,所以才会堵车。我开车送奴仔去上幼儿园,就只用十分钟,走小马路快得很。”阿萍对于丈夫的说法不认同。

      “好,好,好,你说得都对。”阿丰不愿继续和妻子争吵。

      “你等一下到了齐工的店铺,说话要注意啦。你现在的脾气,差不多和皇帝一样牛皮。到了人家那里,要懂得收敛,知道吗?”面对阿丰的不耐烦,阿萍却不愿放过他。

      阿丰倒吸了一口气,开始摇摇头;手里提着的两个礼品袋愈发觉得沉重起来。

      这是自从老黑离开他的工厂之后,阿丰第一次约老黑见面。

      今年过完年,老黑就给阿丰打了辞职报告,说是要退出让贤。阿丰几经反复挽留,但老黑去意坚决,执意出走;最终,阿丰拗不过更加执拗的老黑,只能放手让他离开。

      是不是觉得我给你的待遇不好,还是觉得在我这个公司没有前途?最终临别时,阿丰还是忍不住内心的焦虑,开口说出了心底最后的问话。

      不是,是我觉得老板你太把我当一回事了,我承受不起这样的待遇和地位。我就是一个有点钻研精神的技术员,但不是当经理和厂长的材料。老板,我能够有今天的待遇和地位,都是你给我的,我很谢谢你,真心的谢谢你。老黑也掏出最后的心里话。说毕之后,他等于正式离开了阿丰,离开了丰华电子。

      此一别,两人的合伙事业正式摊牌结束;此一别,两人的情分从此也冷清了许多。

      老黑刚走,阿丰觉得不忿。他觉得这是老黑对他的不满,是一种挑衅和示威;他以为,只要时间长了老黑还是会回来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阿丰终究放弃了这个执念,他已经明白,一旦情分到了终点,总归各自散去,各自淡化。

      没有什么情结是放不下的;如果有,那便是执念,而不是情结。

      “哎,郑丰,我说话你听见没?”见丈夫许久不理睬自己,阿萍加大了声量。

      “知道啦,知道啦。”阿丰依然头也不回,径直往福城电子城的大门里走去。

      兴许是来得太早,电子城里外都很冷清。大门口除了几个清洁工人正在卖力地擦洗,只要寥寥几家店铺才刚刚把门面打开。电子城里,大部分的地方依然是漆黑一片。

      “阿萍,我最早的摊位就是在那里。”阿丰兴奋地指着大门东面一个临街的小门面,朝着妻子大喊起来。

      “我知道,知道。我也去过,小小的地方,还不到十个平方。”阿萍懒得去搭理丈夫,觉得丈夫有些小题大做。

      这是阿丰起家的根据地,对于这个地方阿丰自然有特殊的眷恋和感情;但对于阿萍而言,这就只是一个阴暗、潮湿、逼仄的小店面。

      “哎,我当时为什么要卖了这里。”看着卷帘门依然关闭紧锁的店面,阿丰感慨万千。

      他放缓了脚步朝着自己曾经奋斗的地方走去,看着那熟悉的卷帘门和瓷砖破旧的地板,一股五味杂陈的热流从内心里突然喷涌而出。不曾流泪的眼睛此时有些红润,见人流稀疏,阿丰赶紧用袖口抹了一把眼睛。

      “喂,你也别太激动了。人嘛,总是要往前看的。”阿萍见着丈夫那细微的举动,顿时也领悟到了何为感同身受、推己及人。

      “唉。”一声叹息从阿丰的喉咙里轻轻地飘出。

      也就是在这里,阿丰和老黑度过了人生最积极、最励志的时光。他们在这里喝过茶、也在这拼过酒;既席地而坐畅想过理想,也蹲守街边埋怨过生活;既历经过事业上的辉煌岁月,也曾体会经济上的阴晦时刻。

      在这里,阿丰才逐渐明白了自己独自闯荡鹏城的人生意义。酸、甜、苦、辣,人生就像一场四川火锅,你只有历经所有的滋味,才能找到自己的味蕾。

      “都过去了,你就安心接受嘛。你现在这个样子,齐工等一下看到了也会不开心;这本来给人家送礼过中秋,你非要搞得这么凄惨,做呢呐。”阿萍不停地宽慰着丈夫。

      这些日子,阿萍知道丈夫内心的不易。作为妻子,阿萍自然甘愿和阿丰分担他内心的苦楚;但每当阿萍开口谈及此类事情,阿丰却总是避而不谈,甚至面露愠怒。

      或许,这是男人之间的情绪和友情吧。阿萍也总是这么给自己解释着。

      “我们从这里穿过去吧。老黑的店铺在西北面,走里面有些暗,你要当心看路。”在小店门口踌躇多时的阿丰,终于准备开始继续往里走去。

      阿萍一手抓紧自己的坤包,一手挽着丈夫的手臂,跟着丈夫的略快的步伐,亦步亦趋,丝毫不敢怠慢半步。

      这一路上,阿丰又给妻子讲述当年在电子城内的故事和经历。间中,有些熟悉而故旧的面孔也出现在两人的路上,阿丰也给老友们打了招呼问一声好。大家在彼此的谈笑之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些青葱而又激荡的年代。

      “这里的人你还认识这么多啊。”阿萍的口气带着一丝自豪和奉承。

      “是啊,电子城里面很多都是胶己人。当年我能够在鹏城站下来,靠的就是我们胶己人支持帮助自己的老乡。你想想,我当年只拿了家里和自己攒积的五万块就敢猛猛地跑到鹏城,不就是因为这里有胶己人嘛。现在想想,我年轻时候的胆子真大;第一次来鹏城,还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出远门。我到临走了出家门都不敢给爸妈说真话,只能找理由说我是来鹏城旅游的。还是我大兄一路上开解我,要我放心出门闯荡,家里有他镇守。”想起往事,阿丰先是自豪一番,但又渐渐悲从喜来。

      阿丰用袖口抹擦了一把眼睛,然后揉了一把酸酸的鼻子。他很想对着妻子说出一些感人肺腑的话;但话到嘴边,他又将它使劲咽了下去。这痛苦的一咽,彷佛哽在喉咙的陈年鱼刺,始终让阿丰倍感不适。

      孜然一身闯荡商海,留下的尽是家人的挂念和忧心。这种亏欠,让阿丰面对家人始终难免感到惭愧和内疚。

      阿萍的脚步始终跟在阿丰后面,这短短几分钟里,她终于清晰地看到丈夫数十年来的心路历程。这里面的各种悲欢交织、喜乐哀怨,在她也默默地留下一丝泪痕。

      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语地穿过了潮湿而阴暗的电子城,来到了西北角的临街店面。在那个招牌上写着“齐生电子电器维修”的门面前,两人开始止步不前。

      阿丰的眼神有些呆滞,他努力地想象着要如何在老黑面前保持体面和风度。阿萍则伸长了脖子,眼光落在了门面里那微暗的灯光中。

      “齐工,齐工。”沉不住气的阿萍,开始往里面喊起。

      一秒、两秒、三秒……,里面似乎没有任何的回应。阿萍带着一脸的狐疑看着阿丰,阿丰则用一脸的沉默回应妻子。

      “来了,来了。老板娘,来了。”门面里,传来一阵粗糙的中年女声。

      很快,阿丰和阿萍两人就见到一个衣着打扮老土略微破旧的中年妇女站在自己的面前。这个女人的肤色暗黄,身材中等微胖;她的五官也不精致,一脸的皱纹诉说着她那饱经风雨的过去;唯一让人感到舒适的,就是她脸上的笑容,虽不美丽,但很温暖治愈。

      “齐大嫂,我们来了。”阿萍用着蹩脚的普通话给女人打了招呼。一旁的阿丰倒也展现什么表情,他只露了一点微笑,给女人点头示好。

      “哎呀,郑总、太太,欢迎欢迎。我们才刚开门,什么也没准备呢;希望你们不要介意,实在是抱歉,怠慢你们了。”女人虽然外表并不出众,但谈吐尚算得体。

      这个女人是老黑的结发妻子。老黑出来单干之后,便把她接到鹏城给自己帮忙。夫妻俩的这个门面专营电子电器维修,靠着当年老黑在这一带的名气,生意甚是红火;依着老黑的技术,他们衣食无忧,甚至略发薄财。

      “哎呀,我们老郑说他前几天就给齐工说过我们要来,结果今天上午要来了反而没先通知一声。还是我们不对了,打扰你们的生意。”阿萍也带着笑意,她对老黑的印象不错。在她看来,老黑的离开,丈夫多多少少都有部分的责任。

      “先不说了,你们快坐下,我去叫老齐。他昨晚在这里通宵加班,起床了才吃早餐,我这就去把他叫出来。这个老齐也太没礼貌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提前和我先说,我好早一点到店里收拾收拾,实在是让你们见笑了。”女人频频点头表达歉意;在阿丰他们也点头之后,她便转身走进了里面。

      很快,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伴随着几句争吵。阿萍很好奇地伸直脖子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却被阿丰用眼神给镇回去。

      “老板啊,我都忘记你今天要来这件事。昨晚真是忙得连觉都没睡好。”一分钟后,风尘仆仆的老黑披着一件的确良衬衣就出现在阿丰的眼前。

      “齐工,生意这么好啊,今年你发大财了吧。”阿萍是快言快语。倒是阿丰沉得住气,脸上依然略带微笑。

      “那里发财了,都是做点小生意、老本行。还是这里的朋友们照顾,这几个月我算是站住了脚。”老黑说完,脸上才露出一点轻松自在的表情。他给阿丰递了根烟,阿丰立马接了过来,转头就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给老黑把烟点上。

      “你真够可以啊,还玩通宵啊。这都多少年了,来来去去你还抽这牌子的烟。”阿丰叼着烟,感觉像是回到了从前。

      从前,他和老黑之间,既是一同打天下的合伙人,又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里面中间位置的马老板,你认识的啊。他现在是这里最大的手机分销商,手里十台手机起码有五台有问题;所以每天都把有问题的手机丢给我,我光给他修手机,都够我忙死了。”老黑抽着烟,口气也回到了从前。

      “哦,老马啊。他是很贪心的,也够胆气,别人不敢吃的货,他是不怕吃不了的。”阿丰的口气愈发自然和放松。

      “你说对了,老板。这个老马也是你们家乡的,那作风和你们胶己人是一脉相承啊。现在卖得好得诺基亚、摩托罗拉,他不要啊;他要的是西门子、三菱、爱立信,还喜欢偏门的型号和颜色。不过有一说一,他眼光也是不错,什么红色、蓝色的手机他都敢收,拿来也不放在这里面卖,专门跑到鹏城大学门口那里设点,把这些五颜六色的手机卖给彭城大学的学生。他说,大学生都是家里的宝贝,花钱完全不看价格,喜欢就买。我听说他有一天在鹏城大学那里,就卖了一百多台手机,一下子就是二三十万的营收。真是无法无天了大概。”老黑讲得绘声绘色,彷佛当时自己亲临其境。

      “正常嘛,我们以前过年的时候,不也是一个晚上卖掉十几万货值的相机。”阿丰倒不觉得奇怪,他掏出自己的烟递给老黑;老黑也很爽快,接过烟立即就点起来。

      阿萍看着两人似乎和好如初,心里也感到安慰。她翘起二郎腿、一只手托着腮帮子,饶有兴致地听着两个男人在互相较劲吹牛。

      “来,来,大家先吃些水果。”老黑的妻子没有闲着,她在里面忙了一阵,然后兴冲冲地端出来一盘新鲜的水果。

      “嫂子一起坐下吃。”阿丰看着忙里忙外的女人,便招呼着她坐下来。

      “是啊,齐大嫂,你就坐下吧。我们好一起说说话。”阿萍也跟着招呼女人。

      “我再去准备茶水,等一下回来。”女人见老东家如此看重自己,免不得更加勤快。

      “喂、喂、喂,你不要搞大壶茶。我桌上的那一套茶具和那包茶叶拿出来,你再把电水壶拿到这里接上,还有那桶矿泉水也一把搬出来。”老黑大声地使唤着自己的妻子。

      “嫂子不要忙了,我们喝大壶茶就行。”瞥见老黑如此大费周章,阿丰感到不好意思,便立即出手制止。

      “不行,你喜欢工夫茶。她有什么忙,不就是搬点东西。”老黑一脸严肃,彷佛妻子做错了什么。

      女人一点也不敢怠慢,她立即遵照丈夫的意志把一切东西备齐。等到丈夫满意地点点头,她才略带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

      老黑的茶技显得生涩,费了半天的功夫,他才汗水淋淋地冲出第一杯工夫茶。

      “来、来、来,吃茶。”老黑很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邀请大家一同品茶。

      “喏,这不是我之前给你的凤凰单枞吗?你都没喝?”阿丰是老茶客,茶水一入口,就便一清二楚。

      “你不来,我和谁喝。我平时就是大壶茶,放点绿茶兑兑口味。”老黑微笑着;他不是一个爱喝茶的人,对他而言,茶和水,其实就是一回事。

      “你这里平时没有客人?”阿丰倒很奇怪,难道老黑开门做生意不搞招待。

      “郑总,你有所不知。是你来了他才拿出这套茶具。平时谁来找他,他的脸色都没好看过,像是客人欠他钱似的。”女人仰着头抢先开了口。

      “别胡说,我就是不喜欢喝而已。”老黑立即瞪了女人一眼。女人知道自己失言,立即把头缩回去,拿起茶杯掩饰自己的慌张。

      “哎,我说呢,看你这茶具这么新,就知道没用过几次。”阿丰在一旁给女人解围。

      “忙起来连饭都吃不上,就不要说喝茶了。你看看这门口,堆着一箱相机,那里是两箱手机,这几天都要修好交给人货主。”老黑用手指了指里面的几箱物品,摇了摇头。

      “怎么这么多要修理的?我记得以前我们开店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啊,日本货和韩国货质量不是挺好的吗?”阿丰皱起了眉头,他觉得这和他原有的印象大相径庭。

      “那是以前。”老黑说罢,立即走到其中一个箱子前,拿出一个外观略脏的相机然后走回到位置上坐下。

      “你看看下面,上面写了什么?”老黑指了指相机的底部给阿丰看。

      “不是日本原装进口?”阿丰的嘴巴张得大,可以塞进一个完整的鸡蛋。

      “看到了吧,是马来西亚组装的。这帮东南亚佬,都不知道什么是生产质量,搞的东西乱七八糟。还有一批相机是在印尼组装的,那个的质量更是糟糕,连产品铭牌都贴得歪歪扭扭,还不如电子城里的作坊。这日本人也狡猾,把组装厂放到东南亚,这样太省钱了,资本家就是黑啊。”老黑全然不顾旁边坐着的是阿丰,说起话来毫无忌惮。

      阿丰倒没什么反应,脸上依然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他和资本家的距离,比地球和太阳之间的距离还要远着呢。现在的阿丰,顶多算一个事业有成的老板,没有任何资本可供挥霍;更远远谈不上布局全球。

      “老黑,你说我们国内能够做这种东西吗?”阿丰拿起相机晃了晃。

      “可以。其他地方不知道,在鹏城和莞城可以组装,大部分零部件都好找。除了镜头和传感器;还有啊,别看这东西个子小,里面零部件的精度要求可高了;还有里面的相关软件,那也是不好弄的。”老黑分析起来头头是道。

      “也就是说,其实这东西我们也可以做?”阿丰再次强调能不能做。

      “不是做,是组装。你的上游都是日本人,组装以后给日本人卖。现在能做的就是和东南亚一样,组装;不是生产。”老黑白了阿丰一眼;在他眼里,组装和生产,本是两码事。

      “我知道了,我们还是做一个壳子,赚点加工费。”被老黑教训了一番,阿丰撇着嘴。

      “我估计以后我们也会组装这些东西;起码,我们的工人比东南亚要听话和有文化,效率是他们跟不上的。”老黑说完,再掏出一根烟给阿丰。

      两个男人又开始一番吞云吐雾,两个女人接力把话题继续聊起来。

      “齐大嫂,孩子现在怎样,他今年不是高考吗?”阿萍先开了口。

      “是啊,今年高考,成绩还不错,现在去了吉林大学。当时因为这件事,他还和老齐吵了一架。”女人说到自己的孩子,立即兴致大起。

      “吉林大学,这么厉害啊。哎,将来小齐也是一个有出息的人物啊。”阿萍虽然没上过大学,但吉林大学的名声还是略懂一二。

      “吵架?”阿丰先是看了女人一眼,然后又回望到老黑的身上。

      “是啊,郑总。老齐非要他报考南开或者厦大,说是现在国家加入世贸了,以后需要大量懂金融的人才。孩子不愿意,非要去吉林大学读汽车,他说他从小就喜欢汽车。两父子吵了好几天,最后老黑才妥协了。”女人的脸上满是骄傲,毕竟虽说大学扩招,但是能考上全国著名大学,也需要天赋和努力的共同作用。

      “你不是喜欢钻研技术?怎么到你小孩这里,你就要他改行。”阿丰觉得奇怪。

      “所以我才吃亏了,跟不上时代。现在这个社会,那里需要技术,只需要搞钱。什么人最会搞钱,那还不是搞金融的。我吃了亏,我可不想孩子再吃亏。”老黑一脸的不屑。

      阿丰倒是回想起老黑的孩子,那是一个和老黑一模一样的大男孩,腼腆胆小但又是一脸的骄傲,走路和说话像极了年轻时的老黑。

      “齐工这就是你不对了。孩子大了有孩子的想法,将来读完大学一毕业工作,你就真的享福了。”在阿萍眼里,孩子考上名牌大学就是这辈子最大的荣幸。

      “老板娘,我家孩子说了,他准备读到研究生,起码是研究生。”女人的回应依然是得意洋洋。

      “哎,有志气,研究生啊。”阿萍的眼里也放出了光,她回头看了阿丰一眼,彷佛告诉丈夫,要他看看别人家的孩子。

      “你家儿子将来也是读书的料,起码也是研究生。”女人嘴舌伶俐,见到阿萍的表情如此兴奋,立即再接再厉。

      “孩子要厉害,首先当父母的要先厉害,你说是吧,老黑。”阿丰当然知道阿萍是在揶揄自己的理念。

      在阿丰看来,孩子能不能读书,关键还是在于个人。父母亲的言传身教,起到的也只是辅助作用。何况,在自己眼里,他和阿萍的教育,也谈不上什么言传身教。

      “那不一定,要是这么说,那现在能读研究生博士生的,往上数三代不得是翰林出身?我们就是农民出生,往上数三代还是农民。”老黑直接反驳了阿丰的说法。

      “现在是,全国的大学都开始搞扩招了。扩招,就是扩大招进高考生。以后大部分的小孩子都能上大学,上大学不奇怪,能考上好大学就有些难度。”老黑淡定自若地拿起茶杯,慢慢地呷一口茶。

      “齐工这么说也不奇怪,国家越来越好,将来肯定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大学生。”阿萍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孩子能有出息,将来也能考上大学。

      “那也不一定,大学生不是越多越好。”老黑说着,又呷了一口茶。

      一下子说大学生越来越多,一下子又说大学生太多还不好,众人皆有些不知所措。老黑的思想历来独特,别说在场的两个女人,就是合作多年的阿丰,大部分时候也摸不清老黑的脑袋里装了什么药。

      “好了,不说这个。老黑,中秋快到了,我给你带了些东西,顺便有些事也想给你说一下。”阿丰觉得是时候开始谈及正事。

      “齐大嫂,要不我们去市场那边看看,我中午还要买些菜回家煮饭。”一听阿丰说到正事,阿萍立即知趣地找借口打发女人。

      “好咧,就让他们男人留下喝茶。我带你去市场走走,我顺便也买菜回来做午饭。”女人也懂得知趣,立即起身拉着阿萍走人。

      “喏,这是送你的干货,中秋了,老家那边晒的,你试试。”见女人们都走远,阿丰把两袋礼品提着递给老黑。

      “哎,我也没什么东西好送你。”老黑有些不情愿地接过礼品袋。

      “不用。以后我有时间来你这里,你请和我喝喝茶,吃吃饭,我就开心。”阿丰倒显得大方,他朝着老黑微笑,只不过笑里总有些尴尬。

      “你来之前通知我一声,想吃什么,我去准备就好了。大家这么多年一直共事,你就没必要和我客气。”老黑表面上不冷不热,但话里话外还是热情。

      “老黑,我这次来,还有就是这件事。”阿丰不失时机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存折,然后再把存折递给老黑。

      “这是什么?”老黑很是抗拒,他往后一缩,不敢接那张存折。

      “这几年公司的分红。你在公司的股份,算了一下大概有三十三万的红利没有分。加上之前两年你拿了红利又回借给公司的二十万,算上这部分的利息和本金,一共五十七万,都在这里面。”阿丰手快,直接把存折硬塞到老黑手里。

      “不,不,不。使不得,老板。我之前那些股份就算了,我走的时候都说了不要的,你这些钱还是拿回去吧。”老黑立即把存折又硬塞回阿丰的口袋。

      “你这是怎么啊,这是你的分红,应得的。不行,你不收也要收。”阿丰起身径直往店里走去,他拉开老黑店里的收银柜,将存折直接塞进去。

      “不是,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我走的时候明明说好的,以后我股票也不要了,分红也不要了啊。”老黑开始动气,声量加大。

      “我就是这么回事。我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你。你走是你的事,但是你的股份还在,协议还在,我就照协议办事。你要是不想要这些股份,没问题啊,你找个律师到公司里,律师见证下我们把协议修改了,你退出就是了。”阿丰的声量也不差,他的双眼充血瞪着老黑那张不冷不热的脸,气势十足。

      “嘿,那你还要给我买股份的钱。”老黑无奈地笑着摇头。按照协议,他现在还是丰华公司的股东。

      “不用,你是干股进来的,没有拿钱买股份。就是说你退股,一分钱我也不用给。”阿丰眼见老黑的态度软化,立即调低了声量。

      “你不是说公司缺钱吗?我这些钱你晚些给我也不迟啊,我生活也不缺钱啊。”老黑笑着笑着,就快要哭起来。

      他虽然离开了阿丰,离开了工厂,但心里一直惦记着,一直挂念着。

      “没事,资金不用你管。我在银行贷到钱了,很快,公司就要再投资一家新厂。”阿丰语气降低了许多,眼睛也不再充血。

      “坐下来喝茶吧。”老黑听到新厂一词,立即回到座椅上。

      “你走了以后,工厂的订单是越来越多。日本的,台湾的,还有一些欧美的,都是加工组装的单子。我记得去年你和我说,三年内不扩建,工厂接不下更多的订单;现在看,你的预测也是保守了,工厂已经满负荷了,现在是三班倒也干不完。”阿丰知道老黑还是关心自己,关心公司。他也没必要保留,说起实话也是毫无顾忌。

      “你请了台湾人来管理了吧。”老黑淡淡地问道。

      “是啊,他们的管理还是很见效的。坦白说,没想到工厂的生产还能提升到这种地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阿丰说起现在的工厂,也是信心满满。

      台湾人是一个团队,整个团队是阿丰通过别人介绍然后花大价钱请来的。如果说以前在老黑的影响下,阿丰的工厂还有些社会主义的余晖;那么在台湾人接手管理之后,现在就是赤裸裸地实施资本主义。

      台湾人对于工厂的管理,就是将所有人的时间和能量全部压榨到极致。他们的表情没有那么含情脉脉,他们的言语甚是刻薄无情,他们的手段时时刷新底线;但是,他们就是有办法将工厂的厂能发挥到极致,将效益压榨至顶端。资本主义的管理没有人情,但奖罚分明,做多得多。经过台湾人的一番管理,一线工人们虽然抱怨丛生,但收入也明显提升。

      台湾人告诉阿丰,要把宿舍空调、饭堂免费热水以及社会保险这类无效的福利统统终止,转而将福利和个人的业绩挂钩;谁干的好,干的多,谁的现金收入就越高,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激发个人的能力和成绩。对于工人而言,看得见现金,总比看不见的福利要来的实际和实惠。通晓人性的台湾人摸准了工人的心理,办法立即见效;上上下下把工厂的经营带到了新的高度。

      “哈,不就是加班,再加班,然后给加班工资,其他的东西就砍掉嘛。反正只要老板你给够钱,人只要不死,活就干不完。”老黑不禁摇头大笑,他的笑里头带着一点苦楚。对于台湾的那套管理办法和核心思想,老黑早就看得通透。

      “但工人也愿意啊。”阿丰对老黑说法有些嗤之以鼻。

      “那是他们短视了。这种牺牲福利和休息换来的工钱,就是真正的血汗钱。”老黑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老板,我告诉你,我估计接下来台湾人会告诉你,你想最省钱的话,办法还是找劳务派遣。把所有的工人换成劳务派遣,还能进一步降低用工成本,而且出事了,还有劳务公司去顶着,工厂什么法律责任都没有。”老黑嘟着嘴,有些自言自语。

      “你在的时候不也用过劳务临时工,你不也没意见。”阿丰白了老黑一眼。

      “那是因为短期内急剧地忙,所以才找临时工。我的意思是,接下来,连车间的所有人也要换成临时工了。反正没人关心这些工人的实际死活。”老黑慢悠悠地回了一句。

      阿丰没有回话,他一直盯着老黑的脸。在老黑的眼神里,阿丰读到了一丝的悲凉和无奈。历史上的任何时代,基层的人们从来都没拥有过话语权;他们的命运与出路,在上层眼里就是一文不值。

      “老板,我和你讲,你现在干工厂,这种办法是短时有效,长期就不一定了。人嘛,总不是机器,他们即使再怎么卑微,也总是人嘛。我希望我说的话,你能听明白。”老黑依然一副不紧不慢地样子。

      “要不,要不,你回公司来呗。”阿丰从心里挤出了一句想了许久的真话。

      “谢谢了,老板。我才不配位,就不去阻碍你了。像现在,我们还能坐下来喝茶聊天,不也是很好嘛。”老黑立即回绝了阿丰。

      这让阿丰有些尴尬和失落,他没想到老黑居然如此坚决,也如此淡然。

      做不成合伙人,做朋友也是一桩美事。

      “好吧,就听你的,听你的。下次我来了,你请我喝茶吃饭。”阿丰没有继续纠缠,既然老黑已经放下,自己也不要再勉强自己。

      “没问题,你来了,茶也有,酒也有哈。对了,你说的退股那件事,我找个时间上门去你那里办吧,到时候我先提前约你。”老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颜。

      “没问题,随你。反正我们都是按协议办事,按规矩办事嘛。”阿丰抿着嘴。

      “刚才是我不好,忘了咱们鹏城的特色,按规矩办事,照合同办事。你这钱,我给你开个收据画押,把钱的来龙去脉写下来,将来大家都能说清楚,老板,你说我这样办事行不行。”老黑笑着,把茶一口喝下。

      “行,鹏城特色,按规矩办事。就听你的。”阿丰也喝下最后一口茶。

      小店的门外吹起了一阵风,秋风习习,让两人的心里,都彼此畅快、清爽。天凉好个秋,秋意正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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