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行途将半

144、第六章 盛 宴（续1）

　　明前，省城风云突变。原本的多云雨雾，终被来自西北的弱冷空气给一清而空。干燥代替了湿润，清爽代替了闷热，让人怀念起刚刚过去的那个风和日丽的三月。

　　夜晚，每当夜色笼罩，天气都变得寒凉一些，也让人体感更加冷冽。

　　“开饭了，开饭了。”一头油烟味的阿文从厨房里端出了最后的一盘菜，招呼着家人们过来吃饭。

　　“吃饭了，吃饭了。来，梓桓，吃饭了，爸爸叫我们吃饭了。”母亲阿茹抱着自己尚未满岁的孙子来到饭桌。

　　阿文和魏芸结婚后不久，魏芸便怀孕。在大约一年前魏芸生下了阿文的第一个孩子，也是郑家的第一个孙子，梓桓。

　　男孩，第一个，这两个光环让小梓桓一出生就成了整个大家庭当之无愧的明珠。阿文夫妇万分欢喜，双方的父母更是欣喜若狂。尤其是当上爷爷的郑如松，当婴儿才刚呱呱落地，他就迫不及待地连夜赶着大巴来到省城，为的就是亲眼看看郑家的大孙子。

　　欣喜过后的一家人，才发现接下来的日子可是充满挑战。阿文和魏芸都是新手父母，照顾孩子这种事情也不能找人代之；最后经双方老人约定，由各自的父母分别轮流照看一段时间；这样既能解决问题，也给大家留出休养的时间。

　　不过顽固如斯的郑如松，却总不愿意上省城照看孙子；他总觉得上省城，那便是对阿文的妥协。所以每当轮到阿文父母这边照看梓桓，都是由当奶奶的阿茹一人独自上来照顾——虽然郑如松很是渴望看见孙子，无奈自己总和自己过意不去。

　　“妈，你把梓桓给我抱，你先吃饭。”换完便服的魏芸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从婆婆手里接过孩子，叮嘱婆婆先坐下吃饭。

　　“你先抱着梓桓。我去看看廋肉糜煮好没有。煮好了先打起来晾冷，然后我先喂梓桓，他应该饿了，下午四点起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呢。”孩子的饮食，都是由阿茹一手包办。她不太放心阿文夫妇两人，总觉得年轻人照看孩子过于随意和马虎。

　　“小桓桓，奶奶真疼你。”魏芸对于婆婆的付出，除了感恩，就是幸福和满足。

　　“坐下来，把小孩放他的餐椅上，我们先吃。”饥肠辘辘的阿文倒是有些不耐烦，他见母亲进了厨房便示意魏芸坐下来吃饭。

　　“你也不等等你妈，你怎么当儿子的。”魏芸坐下来却不动筷子，她朝阿文脸上狠狠地瞪了一眼。

　　“阿妈，好了吗？我们等你吃饭。”被魏芸数落的阿文，朝着厨房叫唤自己的母亲。

　　阿茹端着一碗滚烫的瘦肉糜回到餐桌，然后坐了下来。阿文和魏芸看见长辈入座，便知道晚饭正式开餐。

　　“妈，这周末带你去中央广场那边走走，中午到酒家喝茶。阿文，你觉得怎样？”魏芸给阿茹盛了一碗汤，然后把自己的周末安排一一道出。

　　“阿芸，在家里吃饭就行，不用去外面吃。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又贵。我不去了，要去你们去。我在家带梓桓，梓桓也不去，周末外面人多，又吵又脏，小孩子去了容易得病。”即便来了一段时间，阿茹依然不习惯省城的生活。她的格格不入，让阿文和魏芸颇为头痛。

　　阿茹不是一个讲究生活的女人，她一辈子都以家庭为重，是一个传统得不得再传统的妇女。对于阿文和魏芸的大部分生活习惯和消费作风，她早已心生厌烦。不是看在孙子尚小的份上，阿茹是不愿意来省城和儿子儿媳一起生活的。

　　“阿妈，你天天都在家里，连电梯都不下，这肯定不行。你说你不认路，不认人，这是事实；但是我和阿芸在周末带你出去，就是要让你认路认人啊。隔壁的张阿姨也是我们那里的人，你看看张阿姨，人家周末自己都可以出门去玩一天了。人家叫你一起去，你连应人家一声都不敢。”魏芸刚给阿文使了一个眼色，阿文就知道怎么招呼自己的母亲。

　　阿茹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唯独儿子阿文的话，她是不敢吭气的。

　　“我是觉得，没必要去吃饭，回家吃好啊，在外面太浪费钱了。”阿茹不敢反对阿文，也不愿得罪儿媳妇，只能找了在酒店吃饭太贵这个借口。

　　“妈，其实花不了几个钱。那是我们单位发了优惠卷，只能在周末用；所以我才叫你一起去，反正都是出去玩，自己贴一点也划算啊。”魏芸知道婆婆心疼钱，就编了个借口堵住婆婆的啰啰嗦嗦。

　　“是啊，阿芸单位的福利，她不用就过期作废了。阿妈，就等于出去散散心，你到时候回家了，也好可以和亲戚他们说说你在省城见过什么、玩过什么和吃过什么。你来这里一直不出门，回去了人家听了，以为你儿子和儿媳在刻薄你，是不是。”阿文很懂自己母亲的心思，他的话直戳阿茹的内心。这回家了真的被人家一问自己在省城过得如何，自己的面子不说，儿子的面子肯定是挂不住的。

　　来一次省城不容易，把日子过成这么窘迫，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家人。阿茹听完阿文的这番话，自己也想通了，她朝阿文和魏芸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没意见。

　　“对了，阿文，清明快到了，你给单位请假没有，要回家过清明了。”阿茹刚刚一想到回家，就立即想起了清明节回家祭祖的大事。

　　清明祭祖，那是比春节过年更加隆重、更加正统的大事。

　　“我没问题，你放心。阿芸，到时候梓桓我和阿妈带回去，你没问题吧？”阿文要和魏芸先通气，毕竟要把孩子带走，这也是一件大事。

　　对于魏芸而言，孩子自从出世以后，就从未有离开过自己的身边。

　　而阿文倒是随意，他在过年前已经离开了原来的地产公司，目前处于半失业的状态。说是半失业，这是因为阿文从相熟的设计院那里找到一些外委的设计业务，阿文揽下这些设计业务，在朋友的办公室里给自己租了一间办公室就当起了个体户。对于这些具体的工作，阿文从未给家里人透露过；尤其是阿茹，他只是告诉母亲，自己还在上班；而对妻子魏芸，他则称自己到了另一家地产公司从部门主管从新做起。

　　在阿文看来，当下的自己是见步行步、相机行事，只要这个设计业务不中断，继续维持自己这个小家庭的开支并不是大问题。

　　“啊，带走？不，梓桓留下，你和阿妈回去专心办事，等事情完了再回来。我可以请假的，实在不行，我找个阿姨临时帮忙也可以。”魏芸一听阿文要把孩子带走，态度立即强硬起来。她不愿意孩子就这么随意地被带回去，母亲固有的不安全感开始在魏芸的内心里悄然发酵。

　　“你带孩子，可能吗？孩子每天吃什么，你知道怎么弄？你会喂？还有，睡觉怎么办？你吃饭怎么办？”阿文没想到魏芸会如此激烈地反对，他的负面情绪一下子也冒上来了。

　　“我自己会，我当妈怎么不会。你和妈回去就行了，带孩子回去多麻烦啊。”魏芸话音刚落，便看了一眼婆婆阿茹。阿茹很是尴尬，她不知道怎么回话，对于魏芸突然的强硬，她是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

　　魏芸有些恼火，这么大的事情，阿文居然不和自己先暗地里通气；倒是趁着吃饭这个点才把事情搬出来。她觉得，这是阿文和婆婆事先就商量好的，最后才通知自己。这是多么的不尊重自己才可以干出来的事情。

　　“怎么会麻烦呢。我开车，阿妈在后面带梓桓，就四五个小时的路程就到家了。到家了，我姐过来相帮，怎么就麻烦了？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带梓桓，那才是麻烦；我还要担心你们呢。”阿文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魏芸平时耍耍小脾气就算了，怎么这种大是大非也要和自己过意不去。在平时，阿文都是让着魏芸，哪怕是自己得理，也会宠着魏芸不让她受委屈；甚至有些时候为了讨好魏芸，阿文还会数落一下自己的母亲，让魏芸觉得自己才是家中唯一的女主人。

　　“担心，你担心那你就留下来啊。你担心你回什么家，过什么清明。”阿文刚刚的火上浇油，直接点燃了魏芸压抑在心里多时的情绪。魏芸并不是对婆婆有什么成见，但阿文背着自己做了这么大的决定，她始终不愿咽下这口气。

　　“魏芸，我是好心为你，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单独一个人能带梓桓吗？这孩子从半岁到现在，你给他喂过几口饭，换过几次尿片？你除了周末带孩子去公园逛商店，晚上回家陪他玩玩具讲个故事，你什么时候伺候过他的吃喝拉撒睡？”阿文眼里冒火，用手指着魏芸就是一顿大声责骂。

　　“是，是，是。孩子都不是我带的，你伟大，你们伟大。但我就是梓桓的妈，梓桓就是我说了算。”魏芸急得眼泪直流，她的情绪已经全然崩溃，直接贴着阿文的脸开口咆哮。

　　“你们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梓桓都吓哭了。”阿茹紧张万分，她一边安抚着被大人吵架而吓哭的梓桓，一边流着泪劝说阿文和魏芸。

　　“郑学文，你今天要是不给我解释清楚这件事，我是什么都不会答应你的。”魏芸抹了眼泪，然后走到梓桓跟前，一把将孩子从餐椅上抱起，然后走向自己的房间，全然不顾在一旁焦心的阿茹。

　　“阿芸，梓桓还没有吃饭呢。他肚子饿啊，阿芸。”本就惊慌失措的阿茹，只好追着魏芸来到房间，却被魏芸一个摔门，把自己关在门外。

　　“魏芸，你出来，你出来。”阿文怒不可遏，跑到房门外大力拍打。

　　“哎呀，你还在做呢。你还在做呢。停下来，停下来。”阿茹见阿文已经失控，一把上去将他拉扯回来。

　　“她今天就是要吵架的，哼。”阿文依然怒气上头。

　　“你为什么不先和阿芸说，为什么啊。搞得现在这么凄惨。梓桓啊，他还没吃饭呢。”阿茹越说眼泪越多，她担心被魏芸带进屋的孙子，那是她现在唯一的生活重心。

　　阿文不愿和母亲解释，他独自一人跑到客厅的阳台，眺望着城市的夜景；这里的夜景很是雷同，都是万家灯火中，一家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正如谚语所称，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阿文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烟点着；然后见着烟灰的逐渐暗淡，他开始反思自己和魏芸目前的生活。

　　阿文原本的打算，便是带着孩子回家过清明，这里隐藏了他内心的一个小心愿，那就是他想让父亲郑如松看看自己的孙子，享受一下原本应有的天伦之乐。阿文知道父亲固执、守旧，对自己成见如山，但他还是希望父亲能够在晚年多些快乐的时光，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给父亲带来多些美好的回忆。

　　阿文觉得魏芸可以理解自己的心意，所以选择了沉默。他到此时也无法明白，为何现在的魏芸对这些琐事如此地敏感与猜忌。

　　这一年多来，阿文和魏芸经历了人生的一次次考验和升华。结婚、生子，工作、生活，家庭、社会，阿文从来未曾有过如此沉重而压抑的感觉。他很早就感到，其实魏芸和他一样，也觉得人生变得沉重而压抑。两人原有的洒脱、浪漫与不羁，终究被柴米油盐的琐碎事撕咬成粉末。

　　只不过，两人都彼此心照不宣，都把自我的真实感受埋到了心底。而这种蕴含大量负面情绪的感受，犹如一个巨大而不安的火药桶，只待等到一个时机或藉口即可点燃爆发，而后将自己彻底地撕裂。

　　正当阿文还在反思自己和魏芸的种种，他听见了母亲阿茹又跑到房门跟前，对着里面的魏芸说这些什么。阿文掐灭了手中的烟火，然后走进屋里朝母亲的方向走去。

　　“阿妈，不管了。你先吃饭，我们先吃饭。”阿文想劝走母亲，他知道魏芸的火气是一时半会都消不了的。

　　“你能不能不说话啊。梓桓没吃饭，阿芸也没吃饭。一家人连吃一顿饭都坐不到一起，这顿饭还有什么吃的意义。”阿茹对着阿文斥责，她觉得这件事就是阿文的错。

　　“你给阿芸认错吧，认错吧。你这样不打招呼就把梓桓带走，换我是梓桓的妈，我也有意见。你这么大了，本来我不该说这些话的。但是阿文，你不要和你阿爸一样，总觉得两夫妻之间一定是有默契的，总觉得有话也可以不说的；你们郑家的男人，性格都是一样一样的，任何事情都瞒着藏着，总是让我们女的担心受怕，总是让我们女的糊糊涂涂。阿文呐，两夫妻，一定要把话讲清楚讲明白，这样大家心里才没有堵塞。”阿茹作为母亲和过来人，自然知道阿文和魏芸争吵的症结所在。

　　兴许是听到阿茹的话，房间里传来了一阵隐隐地呜咽声，伴随着呜咽声，还有一阵阵婴孩的哭喊声。梓桓还小，虽不能语，但也感知到母亲的悲伤和外面奶奶的哭喊。

　　“阿芸，你出来吧，你带梓桓出来吧。阿文，快给阿芸认错啦。”阿茹一边拍着门，一边焦急地喊道。她很担心自己的孙子，生怕因为大人的不懂事饿坏了孩子。

　　“出来吧，是我不对。魏芸，出来吧，饭菜都冷了。”阿文低下头，扭扭捏捏地从嘴里挤出了一句道歉话。

　　“是啊，阿芸，出来吃饭啦，有话我们说明白就好了啊。”阿茹收住自己的眼泪，继续拍门。现在的她，一门心思就在孙子身上，只要阿芸把门打开让孙子出来吃饭，其他的什么事情都不是事情。至少，阿文和魏芸之间的矛盾，不是她应该管的事。

　　片刻，房门终于打开了。把脸收拾了一把的魏芸，抱着儿子把房门打开。阿文一见，立即伸手过去想着抱孩子，但魏芸却不理不睬地只顾着走出去，脸上的怒气依然没有全部消除。但阿茹伸手要孩子时，魏芸转脸就笑着直接把孩子递给了阿茹。

　　“梓桓，你要乖乖的，过几天奶奶带你回爷爷家，你要听话啊。”魏芸这话刚出口，阿茹便又开始流泪；她对魏芸的通情达理感到很是安慰。

　　“阿芸，坐下来吃，我先喂梓桓。”阿茹抱着孩子，还腾出手来抓着魏芸往餐桌上赶。

　　“妈，我喂吧，你过几天回老家了，不得你天天喂着。是不是，小桓桓？”魏芸脸上的怒气已经消散完毕，取而代之的是愉悦的眉眼。

　　“好，好，妈妈喂饭。”阿茹看着魏芸，眼里尽是百感交集。

　　看着婆媳两人在餐桌上你一言我一句，杵立在房门前的阿文内心澎湃。内心激动的阿文，没有走向餐桌和母亲及妻子坐下聚餐；而是独自走到阳台上，手上颤抖着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烟，这是他能够安抚自己情绪的唯一途径。

　　阿文倚在栏杆上，默默地看着屋内的孩子正在吃饭，脸上不经意地露出了微笑。他转过身，看着阳台外的风景，那里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都沉浸在晚餐的愉悦之中。

　　阿文抬头看了看天，万里无云的晴空上，只留着斑斑点点的星光；清风拂面，气爽宜人。这样清爽自在的夜晚，令人陶醉，令人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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