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行途将半

134、第五章 绝 地（续21）

　　第八节

　　霜降，汕城迎来一股反常的暖湿气流，这股气流犹如当街醉酒的汉子，数日来在汕城一带反复徘徊拉扯、走势迷乱，让人倍感煎熬困苦、困意连连。

　　午后，原本恹恹欲睡的阿明在接到一通电话后，便连忙从厂里开车直接赶往汕城的金湖新城。金湖新城位于汕城市区的东南片，原本是一片滩涂，但自从这里被政府列为重点开发地区之后，便引来了一众房地产商到此集中拿地开发。

　　不到两年，金湖新城遍地高楼林立，成了汕城最时髦的高端住宅区。全市的权贵们，都以在这里有房为荣。

　　阿明开着皇冠车在金湖新城里兜转了两圈，终于来到了一个刚刚开盘销售的楼盘前。楼盘的名字很好听，叫“金湖佳境”；主打的是六七层楼高的小高层住宅，而且这是个体量较大的楼盘，里面已经耸立着几十栋房子。

　　阿明停车、下车，便开始四处张望。刚刚那通电话里的那个人让他来这里，却并未告诉他为何来这里。阿明很是郁闷，甚至有些生气。

　　“阿明，这里，我在这里！”听到一个清脆女声的叫唤，让有些愤懑的阿明不甘心地转过头来。

　　叫唤阿明的不是别人，正是阿明的妻子：敏君。

　　敏君是蔡家莹介绍给阿明的，按辈分，她是蔡家莹的远房堂妹。

　　敏君原是市里一家国营服装单位的文员，后来单位破产倒闭，她就回家和家人做起了针车买卖生意——县城是纺织大县，针车市场自然空间巨大。而回家的敏君凭着自身出色的生意头脑和敏锐的市场感觉，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就把家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行内大户。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在蔡家莹的撮合之下，阿明很快就和敏君走到了一起：两人都算是同行中人，双方家庭也是门当户对，再加上两人的外表条件也是不差，没有走到一起才是一桩怪事。

　　婚后的敏君并没有闲着，她先是怂恿阿明从原来的大家庭中搬出，然后又开始频频插手阿明工厂的生意，顺便她也没放手娘家的生意。

　　这是一个精明、张扬、势利的女人。后来，蔡家莹曾私下对着阿华如此评价敏君。

　　而原本以为娶得温柔似水贤妻一枚的阿明，婚后也是叫苦不迭，私下独自后悔不已：敏君不但不愿意和兄嫂一起伺候公婆，也不愿意待在家中相夫教子；她更愿意抛头露面、指点江山，也更喜欢干预和插手阿明的生意。

　　阿明曾试图反抗敏君的霸道，但效果却事与愿违——他愈发反抗，敏君愈发霸道。

　　“你叫我来这里做呢？”阿明脸色并不好看。

　　“叫你来看房子啊。”敏君的脸色一样不好看。

　　“看什么房子？我们现在不是住的好好嘛？”阿明知道，敏君又开始捣鬼。

　　“什么好啊，你买的房子，周围到处都是卖菜的、卖烟酒的。学校没有，医院没有，我就问你，你儿子长大了去哪里读书？还是你想让他跟你一样，长大去菜市场卖菜还是去车间车衣服？”敏君一开始就把气势拉得足。

　　“都不是这样过的嘛？我反正不会来这里住。”阿明被敏君的一席话吓得有些站不稳。

　　“你爱住不住，我反正是要来这里住的。有条件能住特区市内，就不要住在乡下。我儿子以后要读高中读大学的，我不想他以后跟一群农民在一起。”敏君的声量加大，满脸都是指责敌视阿明的表情。

　　“那你自己来看就是了，我来做呢。”阿明十分不满，但口气却愈发弱小。

　　“叫你来看，叫你来给钱。”敏君大有得势不饶人的意思。

　　阿明不说话了，他现在的荷包早就被敏君给没收了。工厂里的财务也换成了敏君娘家的人。原来自家的亲戚表妹上个月因为被挤兑得受不了而辞职，还是哥哥阿华出手，给人家找了另一份工作。也因为这件事，让阿华和阿明两兄弟之间也有了一些隔阂和尴尬。

　　阿明私下恨死了敏君，但脸面上却不敢发作。蔡家莹私下也曾安慰阿明，说那都是女人结婚后耍起的脾性，要阿明多担待、多宽容，过一些日子就会好起来。

　　“说话啊，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敏君见阿明一直杵着发愣，脾气愈发涨势。

　　“钱不都在你那里。”阿明唯唯诺诺。

　　“哼，工厂这两个月的生意不都是经过外贸公司结算吗？我单都看不到。你和鹏城那家美国公司做生意，都把合同签到外贸公司哪里，我那里知道有多少钱。”敏君的眼神里满是猜疑和威慑，她知道阿明和美国玛氏公司已经开始合作，但具体的来龙去脉自己却没有知晓。对敏君而言，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允许的。

　　阿明眼神闪烁，他巴不得现在找个地方躲进去。他实在无法理解，对面的这个女人为什么如此贪婪和霸道。他更恨自己，为什么婚前没认真看清敏君的真面目，为什么被敏君三言两语的温柔话就给拿下，为什么婚后又如此地害怕敏君的霸道。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一物降一物？自己败在敏君身上，冥冥或许就是天意？

　　阿明想不通这些，只是觉得目前的处境尴尬而困窘。

　　“阿明，我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好，为了以后我们的奴仔好。”敏君的口气放缓了，她走到阿明面前，亲自给阿明收拾了一下领子和袖子，然后用手掌量了量阿明的腰围。

　　“哎，我昨天还给你订了一套西装，忘了给你量一下，你最近胖了不少嘛。明天要去一下西装店改一下尺寸。”敏君的口气不仅放缓了，而且还多些温柔。

　　要说敏君如此霸道不讲理阿明却还愿意忍受，最关键的一点，便是敏君无论再怎么放肆，但她的心里始终还是向着自己，也向着自己的这个小家。比如敏君娘家的某些亲戚数次找阿明借钱，但敏君都是一概不借，而且说话极为难听，为此不惜得罪自己的娘家。

　　“我大把衣服穿，你总是定做给我做呢？”阿明表面听着难受，但内心却窃喜。

　　“哎，下个月我婆婆家的亲戚娶媳妇，你和我都要去的。人家都是穿正装吃席，难道你还想穿那些花花绿绿的衬衣出门？你不怕丢脸，我还怕丢脸呢。你看看你大哥和大嫂，那一次出门不是穿得高级得体。哪像你，每次出门都是花花绿绿，一点正经的形象都没有。阿明，你快三十了，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老板，你结婚以后就应该有结婚后的样子。要正经，要成熟，不要像年轻人一样只懂得花花绿绿。”敏君一边说，一边还是对着丈夫身上的各种穿着挑刺。

　　“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阿明听着很受用，虽然嘴里依然嘀咕着。

　　“听我的，那就跟我进去看看房子，看好了我们买一套。”敏君顺着阿明的话，又把话题转回房子身上。

　　“哎，我也想买啊，但是没钱啊。我们现在那里有钱。”阿明确实没钱。

　　这不仅是因为敏君把财政大权上收，更重要的是，阿明把资金都投放到厂子的改造中。前段时间，阿明答应和玛氏公司开始合作，对方便派出了以胡先生为主的考察人员对厂子进行全面的评估。评估后，阿明答应在短时间内根据玛氏公司开出的修改意见对工厂进行了改造；这里面，既包括了重新设立设计部门、车间的升级、采购供应的改善以及员工住宿条件升级，等等。光这些改造的工作，就花费了工厂将近一年的利润。

　　不过，工厂的改造尚是物有所值。这两个月来，阿明就接到了玛氏那边发过来的数个订单，每单产值都不低于二三十万美金；这是以前阿明没经历过的阵仗：工厂只负责加工环节，物料都由对方统一集采后配送到厂，加工环节全程有对方的驻场人员跟踪监督。不仅如此，玛氏公司还派人到厂里对工人进行培训和教育，对深化设计进行指导和管理，对商务和合同的流程进行规范。一句话，阿明的工厂已经变成玛氏的半个附属品。

　　虽然自己的权限受到极大的压制，但看在订单的体量以及尚算可观的利润，阿明还是选择了妥协和接受。这年头，活下去才是要紧的；而利润，就是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源。

　　“哎，跟我进去再说。”敏君也不准备多磨嘴，只管拉着阿明走进销售展厅。

　　两人刚进展厅，立即有熟悉敏君的销售顾问前来给两人介绍。伴随着销售顾问的夸夸其谈，阿明和敏君走完了展厅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站在楼盘的沙盘前考量许久，顾问忙不迭地地宣传楼盘规划的大饼：这里会有医院，那里会有学校，远一点的路口会有大商场。在顾问一顿天花乱坠地鼓噪下，原本很是抗拒的阿明也开始心动了——毕竟，这比县城目前的房子实在是强太多了：县城的房子不说读书就医，连治安这种基本的保障都做不好。

　　当顾问做完一套完整的讲解后，阿明便主动拉着敏君来到一张临街靠窗的圆桌前坐下。他觉得，有必要再次提醒已经被顾问的迷魂汤灌得五迷三道的敏君，眼下他们这个小家并没太大的需要买房。

　　“房子看起来不错，这个小区也不错。”阿明首先肯定了敏君的想法。确实，又有谁不愿意住上好房子。

　　“那，要不我们算算要多少钱，订一套？”敏君觉得阿明既然这么说了就应该有戏。

　　“敏君，问题是手头上没钱啊。”阿明故作惋惜状。

　　“哎，你只管答应，钱我想办法。”敏君的脸上露出一股得意。

　　“你那里有钱？”阿明一脸懵相。在他眼里，敏君手头上应该没有余钱。

　　“怎么没钱？年底了，我家的针车生意要分红的，虽然现在我的股份不多，但我算了一下，按照今年的行情，分红我可以拿到十二三万左右。我想了一下，我可以回去和我爸妈、哥嫂说一声，让他们提前把分红算给我。这样子不就有钱了嘛。我不会用你工厂的钱，你现在专心和美国人做生意，这是大事情，你的钱我保管但我不会用。”敏君表面霸道，但事实上还是讲道理和懂做人。

　　“十几万也不够啊。”阿明心里一惊，妻子居然能够想到这一层，着实厉害。

　　“哎，你不知道现在买房都是找银行借钱吗？”敏君使劲拽了阿明一把。

　　“找银行借钱？”阿明眉头一紧。

　　“郑庆明，你是真不懂还是给我假装？”敏君突然脸色一变。

　　“我真是不懂。”阿明确实不懂，他只知道银行可以借钱，但必须有抵押物。

　　“我和你讲，现在有钱人买房那一个不是从银行借钱？我们做生意借钱给人家，利息每个月算两分，已经是很公道了。但人家银行借钱给人买房，算下来每个月的利息还不到六厘，这不是很划算？”敏君眨巴眨巴眼睛，满脸的表情尽是算计。

　　“划算是划算。只不过，这钱我们要借多少借多久？”阿明被敏君这么一解释，骤然间也觉得借钱买房也是一件可以接受的事情。

　　“我看上的就是小区中间的那套三房两厅，东南向一百一十平方，在三楼不上不下刚刚好。刚才销售给我说了，这套房子标出来的总价在三十七万左右，我们真想要的话，她可以去申请一个折扣，大概可以便宜一万。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只要贷款二十六万，分十年还钱。”敏君识货，而且算盘也打得不错。

　　“要不要回去问问我阿兄。说不定他在这里也有开发地产，如果有的话，我们买他的也可以啊。”阿明觉得买房这事，他想回去和哥哥阿华商量。

　　“你阿兄在这里开发地产？他有的话我们早就知道了，你大嫂不得在家吃饭的时候就宣传了。你别做梦了，阿兄的地产生意是越来越好，但这里是特区新城，他还没本事把生意做到这里来。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阿兄的地产生意都是接手那些老国企的地盘，那些都在老城区，比如我之前的那家国营服装厂，有钱的谁会想买那种地方开发的楼盘啊。市里现在的有钱人和当官的都买在金湖新城，阿明，麻烦你想清楚，认清形势啊。”敏君一席话，彻底将阿明心里的最后防线给击破。

　　“你既然早想好了，那自己决定就是了。”听了敏君刚才一番话，阿明心里难受。

　　“我要是能决定那就真没你什么事了。”敏君双手抱肩，眼神犹如一只老虎死死盯着阿明那一脸的死灰。

　　“那你要我做呢。”阿明极不耐烦，他巴不得早点结束走人。

　　“首付三成我给，但是每个月的按揭要你来供。”敏君的口气咄咄逼人。

　　“什么按揭？供什么？”

　　“按揭，就是每个月要还银行的钱，连本带利的钱。我们买房借银行的钱，还钱就是还按揭。你还钱就是你供房。”

　　“我怎么还啊我。”

　　“你自己的工厂，你自己给自己发一份工资；然后打一个收入证明，带上你的银行流水给我；剩下的事情我自己来办理。”敏君的口气是毋庸置疑的。

　　阿明现在才明白，敏君要他来看房，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供按揭；按揭，意味着每个月必须还钱。阿明大略地心算，每个月要还小四千的人民币，这虽然对于他而言不是大钱，但也是一笔有分量的负担。

　　“阿明，你只要点头就行了。我知道，你担心还钱的事，但是有我啊，我一年在家后的生意也有十几万的分红，再加上你自己的生意利润，这点钱不算什么。而且，还有……”敏君把头凑到阿明的脑袋边，对着阿明一番耳语。

　　“还有这样的事情？”阿明吃了一惊，敏君居然能找到这么邪门的捷径。

　　“嘘，细声。我和你讲，很多有钱人都是这么操作的。在一个银行贷款买房，然后拿到房产证在另一家银行做抵押贷款。反正银行之间也没联系，就算是联系了也找不到人，大家都敢这么做，那就是默认的。拿到抵押贷款要么再买房，要么炒股票，这就叫钱生钱。”敏君的发家捷径，就是借银行的钱赚自己的利润。

　　钱生钱，就是暴富的捷径；就是富人剥削社会资源的隐秘大道。

　　“真的还可以这么玩？”阿明虽然执着于自己的服装厂，但并不意味着他能够抵御钱生钱暴富的诱惑。

　　“可以啊。我认识的几个做针车生意大老板，现在都在做这个呢。我们也可以做，我们有点资金，实在不行再找人借，买几套房子，一套押一套，这样就能赚大钱啊。”敏君的眼里已经满是金光，她彷佛在自己的话语里找到了一个镶金的天堂。

　　“行，好。我听你的，你叫我做呢我就做呢。”阿明已经从刚开始的萎靡不振立即转进到慷慨激昂。面对着暴富的诱惑，阿明已经和敏君一样，开始对未来有了虚幻的憧憬。

　　“嗯，那我现在先去交五千的订金，让销售先把草签协议，等到有首付，我们立即就签正式合同，买房！”敏君说完，手舞足蹈，并狠狠地掐了阿明的脸一把。

　　看着敏君一路小跑去交订金，阿明瘫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开始恹恹欲睡。

　　窗外，湿气氤氲，天上的阴云和地上的暖风沆瀣一气，让众生不得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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