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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第五章 绝 地(续8) ...


  •   立夏前,省城居然刮起了北风,这股来源不明的冷空气瞬间将省城从闷热的夏日拉回到寒冷的深冬。市民们不仅没有怨气,反而觉得新鲜;他们趁着冷空气的到来,不仅取出了大衣和棉被,还搬出火锅这道美食来抵御寒风;在五月份的省城,穿着大衣吃着火锅,这是大部分市民百年难得一遇的场面。

      在这难得一遇的场面,阿文却没了心思——他被公司选派到天海区附近的一所大学里进行所谓的房地产战略管理学习。原本还奋战在荔城一线的阿文,被这个选派任务砸了一个人仰马翻;为了应付即将为期一个月的学习,阿文就将具体的任务划分权责和指标,然后分别找下面的主管谈话,要他们拿走指标,等着阿文回来后对其考核。

      我不管过程,我只要结果。阿文一直给下面的主管们强调成果的重要性。阿文是白猫黑猫论的忠实追随者,在他看来,只要能够给公司带来利润,给自己和手下带来福利的做法,就是最好的做法。

      因此,开学前,阿文对于此次学习的态度,从内心里是抵触的。

      在阿文看来,这种短期学习,务虚为主,务实为辅;那些站在讲台上的老师们,都是只见过猪,但没吃过猪肉的主。干房地产有什么难的?不就是盖楼房,整一个小区,然后一卖了之。这没有难度?要说行业的难度,在阿文眼里,那就是如何和政府/部门、地方势力打交道,做交易,这才是行业的核心。

      阿文想起以前一件事,强如香港的地产界大佬,在省城的南港做开发,也被几个小小的科长折磨地快跪下当孙子了。想来,不是你来头大,人脉就大;你一心想求买的账,人家还不一定卖呢。

      权力,才是现实社会的第一生产力。

      不过,从阿文踏进课室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对这个学习有了不少的改观。

      首先,来的不仅有公司的老伙计们,而且还有同行的年轻才俊,大家坐在一起聊天讨论,本身就是一件难得的美事。其次,授课的老师们也不是阿文眼里的老古董或老书虫,老师们都是大学商学院从外面聘请过来的专家,他们原本也是行业里的高手。

      一边是同行的才俊,一边是行内的高手。阿文对于这次学习有了彻底的改观和顿悟。他的原本准备上课用的笔记本,换了一本更加厚实的,因为要记录的学习内容实在太多了;他的电话本也换了一本更大更高档的,因为要增加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更多了。

      今天,顶着北风的呼啦,阿文还是第一个到达课室。他拿起笔记本,翻开昨天上课时老师的讲课内容,觉得很有趣,于是看了一遍又是一遍。

      按照这个曾经在美国留过学,在香港干过房地产的老师现身说法,国家的房地产政策其实是一个长期性的政策,这个政策最大的推动力只有一个:房地产,是整个社会的经济运转的印钞机。按老师的说法,在美国的发展史当中,也曾经出现过数次的房地产高潮,资产泡沫更是屡见不鲜的现象。任何一个国家想要实现经济上的崛起,就必须把一国的所有资源和印钞机给结合起来。我们国家虽然地大物博,但实际谈人均,那就是贫困的水平;我们国家最宝贵也是最具威力的资源,其实是人,抽象一点说,就是人力资源。

      老师继续说,人力资源这东西,散开了,就是海里的一滴水;汇集了,那就等于十场十二级台风。既然国家前十年的改革开放,经济发展靠的是丰富的人力资源,那么这么些年过去了,是不是已经积累了不小的财富呢?这笔财富现在又在哪里?显然,财富都在人们的口袋里。落袋为安,对于个人和家庭而言是成功的,但对于国家和社会而言却是失策。要把人们积累的财富给用起来,把这些财富放到货币体系里去壮大,才能实现真正的经济发展。

      房地产,放到那个国家,都是一个体量超大的行业。房地产,能够将过去十几年国内沉淀的财富给流动起来;大量的购房需求用货币交易的方式,极大的刺激了银行的信贷,给整个金融体系注入了强大的流动性和创造了大量的信用货币。靠着这些流动性和信用货币,国家就能够开始去推动和落实一些大型的基建工程和城市的基础建设。而反过来,大规模的基础建设,意味着能够刺激更多丰富的人力资源投入到生产当中;人力资源的增量投入,则最终给整个社会经济体系注入更多的流动性和信用货币。

      最后,老师总结就一句话:房地产这台超级印钞机一旦开动,就是中国复兴的开始。

      阿文还记得,当老师把整个逻辑链条清楚明白地解释后,课室里可是一片鸦雀无声。在场的几十个同学,彷佛听见了来自圣殿的天音;这种把房地产提高到千桓万古的地位,实属一个惊世言骇的结论。

      瞬间,课堂的思绪爆发了。

      有科班出身的同行提出了经济周期论,他们认为,房地产说到底还是一个经济行业,脱离不了客观的经济运行规律。但老师反驳说,周期律确实是无法规避,但我们政/府可以通过政策工具来尽量地拉长周期,通过人为的工具把这个规律的副作用尽量淡化。老师一针见血地指出,在国内和香港,土地的卖家都只有政府,这种单边的垄断供应,可以将周期律的波动下降到最低。

      有部分同行指出,现在的房价已经高不可攀了,任由市场继续膨胀,普通老百姓以后根本无法负担得起。老师则说,当市场发达到一定程度,市场就会自然地开始分化。市中心的房子保值增值,但郊区的就不一定了。而且,所有人都只买同一个地区的房子,本身就是不正常的。老师更进一步说,香港的公屋制度,或许就是国内大部分城市解决中低阶层住房问题的唯一出路。用富人买房缴纳的税收,解决普通阶层的住房需求,也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

      当大家敬佩于老师深厚的理论功底和敏锐观察力时,阿文的思考却开始慢慢冷却下来。从老师提到印钞机理论开始,阿文就在默默地思考老师的整个逻辑链条;现在,他终于找到了这里面的破绽。

      “老师,按你的理论,房地产这台印钞机,是不是没有停止工作的时候?”当课堂一片寂静时,阿文却开始发言提问。

      “理论上,是的。”老师面无表情地回答了阿文的提问。

      “但实际上,它是会停止的,对吗?”阿文继续追问。

      “几乎不可能。”老师依然一副冷漠的模样。在他眼里,阿文算不上优秀的学生,虽然他看起来很认真很努力地在学习。

      “哈,周期律的事情我不懂,理论上的东西我不懂。但我知道,房子是用来住的,无论是买房还是租房,房子的最终需求,就是住进里面。我的经验和常识告诉我,既然房子要住人,那就首先得有人。我们这些人,都是在鹏城、省城工作,看的都是大都市的风光;但大家过年回老家有没有发现,老家的房子依然不值钱,不仅不值钱,而且连人都没有了。一过完年,大家都往大都市去了。我的意思是,房子想拿来印钞,首先是房子要值钱;房子要值钱,首先要有人买或租;买房租房,则得先有人。人,才是房地产的根本,才是印钞机的原动力。”阿文开始大谈他的理论,这个理论看起来就是老师结论的另一个版本。

      “可是,万一没人了怎么办?老师所说的房地产印钞机,根本上靠的是人。那么,要是未来大家觉得生孩子的成本很高,不想生孩子了,没了人口,是不是说明这个印钞机也应该停止工作了?印钞机停工了,我们这个行业,整个社会经济,又应该怎么办?这就是我的想法。”阿文说完,合上书本,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你怎么知道,将来人口会减少呢?”阿文言毕,有同学就开始质问。

      “我看到的就是如此啊。我现在住的小区在南番,隔一条街,是几个城中村。小区的幼儿园现在招生都招不满,但是城中村的幼儿园现在就在涨价。我算了一下,现在我住的小区租金大概要一千左右,差一点的也要七八百;但是城中村的房子,基本就是两三百这个样子。住小区的家庭,除了要考虑住房上的支出,还要考虑教育上的支出,一个家庭按照现在的收入,养一到两个孩子已经是没有富余了。但是住城中村的家庭,哪怕多一两个孩子,也还能勉强负担。换句话说,如果按照房地产是个超级印钞机的理论,而这个印钞机又掌握在政/府的手里,那么我敢打赌,我打赌房价和租金都会上涨,涨到大家都高不可攀的地步。那么房价会涨到一个怎样的程度呢?我敢说,当房子和不动产的涨幅超过了人力资源的投入和累积速度,当房子的涨幅高于人力劳动所带来收入增长速度,那么就是房地产市场泡沫形成的阶段;而这个阶段要是持续下去,那么人口的增长就会开始下降甚至负增长,这就是印钞机带来的负效应。如果这个负效应一旦形成,那么最终,这个印钞机就会崩溃。这就是我和老师不同的结论。”阿文一气呵成,气势和逻辑都无懈可击。

      “你不就是说周期律的下行嘛。”老师终于反应过来,他面前的这个叫“阿文”的学生,居然做了这么深刻的思考。

      “不是,老师。我说的是周期的崩溃。一旦房地产这个印钞机崩溃了,以后再也没有这个东西了。它不受规律控制,因为它本身就是规律的一部分。”阿文越说越深奥。他的眼神笃定,彷佛自己已经看到几十年以后房地产一团乱麻的光景。

      老师无语,他咽了咽口水,然后叫大家翻开书本,继续往下讲了下去。

      而课后,阿文就成了全课室的明星,大家都围了上来,拉着他一起讨论研究。时间不够,大家就找个饭店边吃边谈;时间还是不够,大家就找大排档吃着夜宵继续聊着。

      总之,经过昨日一役,阿文再次一举成名。

      今天,当阿文翻开了昨日的笔记,他又开始沉浸到昨日的辉煌里去。

      “喂,你甘早到,有水揾啊。”阿文尚在回味当中,就被周志伟一把给推醒了。

      “水就无啦,胃酸就大把。”阿文连脸都不转一下,眼睛依然盯着笔记本。

      “早餐都唔食,甘勤力,搏出位咩。来了,试下我老婆新出嘅早餐,番茄肉酱煎蛋三文治加一杯新鲜嘅豆浆。”周志伟从书包里掏出一包早餐给阿文,那是阿文昨天要他带的,因为周志伟总在吹嘘自己家老婆的煮饭功夫多么多么的优秀。

      “哇,多谢琪姐,多谢琪姐。琪姐真系好人,甘早起身帮我地煮早餐。”阿文见到周志伟手上的一包早餐,立即眉开眼笑。

      “喂,慢慢吃,双份三文治。今朝早琪姐仲系都话,嗌你得闲就带埋你果个女朋友上我屋企食饭。佢帮你笈一笈,睇下你地几时可以埋堆。你识做啦。”周志伟说着,坐到阿文的身边,他一边看着阿文狼吞虎咽,一边拿出一本杂志准备看看。

      “琪姐仲识得算命啊,识算姻缘?”阿文嘴边都是番茄酱,肚子饿的他顾不上太多。

      “哼,佢识就好了,就唔使别人炒鱿鱼啦。”周志伟看着报纸,一副悠闲的做派。

      “炒鱿鱼?”阿文听闻琪姐被公司炒鱿鱼,立即回头看一眼周志伟。

      “系啊,上个礼拜嘅事情。你系出面,肯定不知晓啦。”周志伟依然一副悠闲的做派。

      “点解啊,佢系财务部做得好嘚嘚。”阿文还是不解,按道理,琪姐在公司属于老员工了,又是财务部的骨干,怎么一下就被炒鱿鱼了。

      “哎,你真系唔知啊。唔系啩,公司都搞紧政/变啦,你无收到风?”周志伟用一种很疑惑地眼神看着阿文。

      “政/变?”阿文隐隐约约地感到背后发凉。

      “你都做好准备咯。话唔埋过多几日,就轮到我地两个要走人。”周志伟摇了摇头。

      “点解?”阿文低着头往周志伟身上靠。

      “我问你,我地公司今次来呢度培训嘅所有人,都有咩共同点?”周志伟向四周看了看,俯下身子往阿文的耳旁凑过去。

      “共同点?看唔出哦。”

      “所以话你,成日头沓沓系甘搏命做野,唔识得抬头看时势。你看看,包括你我在内,我地系边果嘅人。”

      “你意思系话,我地都系何文辉嘅人?”

      “就系咯。何文辉今次被人整蛊啦,董事会依家都系老板娘家族滴契弟。班友仔早就想赶走何文辉啦,依家佢地系香港搞掂咗何生,何文辉今次死硬啦。”

      周志伟的一席话,让阿文回想起年后公司的一些令人难以捉摸的变化;阿文现在终于明白,这是上面董事会的内斗,终于要走到了爆发的边缘。公司董事会一共就九人,除了大老板何生,接下来分别是何文辉和另外两个小股东;然后其余的五个董事都是老板娘的家后。阿文曾经听闻,大老板何生的起家,和老板娘的家后有着密切的关系。据说当年,老板娘的家后都是南番的公家人,大老板正是靠着这层关系,才能在南番地区做得风生水起;再后来,老板娘家里又出了几个市里的高干,有了这一层的保驾护航,大老板终于把公司的业务扩张到了全市,成为全市地产界数一数二的风云人物。

      既然老板娘家出力最多,那么人家夺权也是顺理成章。阿文的内心倒不是反感这种做法,只是从长计议,这种做法最终害的,还是公司,还是老板家里的自己人。至于何文辉,阿文知道他现在已经基本不管具体的业务,而是跑到莞城和朋友一起合股搞了一家高尔夫俱乐部,听说今年中秋,这个俱乐部就要正式开门营业。

      当然,在上层的夺权还没正式尘埃落定之前,像阿文这样的地方大员或者周志伟这样的核心部门骨干,还不是老板娘一家举刀动手的对象。

      又或者,上层的权力更替其实已经完成,阿文等人的这番学习,其实就是高层策划的调虎离山;等阿文等人学完归队,或许上上下下已经换人,自己夹在中间难受,辞职或者被炒,那都是迟早的事。

      听完周志伟的一番话,加上自己的一番思索,阿文开始联想到另一个问题:如何整垮一家大公司?也许,答案就在自己所在的这家公司当中。

      “既然系甘,你有咩打算?”阿文看着悠闲做派的周志伟,笑着问道。

      “有咩点算啊,见步行步啦。不过,我系唔会做人契弟嘅。到时候如果佢地唔椑面我,我都唔会客气噶。”周志伟笑着回答阿文,这笑里藏着的刀,可不是一般的长。

      “你讲得啱,椑面我地,我地就客气。”阿文对周志伟的态度表示赞同。

      “兄弟,依家时势唔同啦。我地俚几年跟住何文辉辛辛苦苦打落半个江山;人地轻轻松松几句说话,就可以黎揸正牌笠晒我地所有嘅功劳。”周志伟对于这几年的经历,感慨万千。

      “哈哈,志伟,我地仲后生,以后大把世界。呢度唔好捞,我地就去第二度捞;东家打唔着,就去西家打咯。”阿文倒是看得开,自己只是一个漂泊在省城的打工人,哪怕自己已经有房有车,人前人后,风光满面,自己终究还是一个打工人。

      只不过,这个打工人看起来高级一点,格调一点,仅此而已。

      “系啊,睇开滴。我打算如果辞职,我就返屋企帮琪姐凑仔,等个仔大咗去返幼稚园,我再重出江湖。”家境优越,底子富足的周志伟,根本不在乎上班的那几个工资。光他父母家在南番的出租屋,一个月的租金都赶上他半年的收入了。

      当普通外来人还在每月的那几两琐碎银子而亡命奔波的时候,本地的土著们早就为了富余的钱财发愁。人家出来工作,不是为了那口饭,而是为了消遣时间。

      正如周志伟一样,他从来学校里上课的第一天开始,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在他看来,这样子的学习,本身就是一场阴谋;既然自己看穿了这场戏,那不如索性当个门清的旁观者,看看接下来大家怎么演下去。

      “喂,食完没。“周志伟看着阿文把最后一点豆浆都倒进了嘴里,便问道。

      “甘好食,仲想来多两件。”阿文对着空杯子,一顿恭维琪姐的手艺。

      “出去行下,食啖烟,放松。”说罢,周志伟拿出一包万宝路,指了指课室外面的走廊。

      “好啊,食啖烟,吹个水,返来就上课。”阿文站起来挺直身子,跟着周志伟走向外面。

      走廊外,一股北风微微袭来,风里裹着的,不仅有苟延残存的寒气,还带着初夏的青涩阳光。廊窗外,太阳缓缓东起,宣示着冷锋终将被夏日的盛暑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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