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行途将半

110、第五章 绝 地（续1）

　　元宵节，县城和特区迎来了春节后的第一次阳光普照。一股来自西北的强冷空气终于强势到达；阳光和干冷重临大地，多日来的阴霾与湿气终将□□冷的高压冷气流驱赶而去。

　　特区政府内，郑伟民正半躺在办公室内的沙发上闭目养神。

　　此刻，离上午的第一个工作会议还有半小时的时间，郑伟民趁着这点时间偷偷地准备眯一会。

　　郑伟民实在是太累了。从春节到现在，除了大年初一回了一趟家里和家人吃了一顿团圆饭之外；他都把剩余的时间都耗费在办公室和会议室里，或，各种考察和工作指导现场。

　　郑伟民以身作则，不知疲倦地工作；却让下面的人抱怨连天。本地的公家人，一般的习惯是不到元宵节后，是不会正式上班的；公务人员办事做事，更是要到了元宵后才慢腾腾地启动。但郑伟民的到来，却把这些陋习给一次性扫清。他规定：市府所有人员过了农历初三就必须开始全面到岗；所有领导干部除了之前已经请假获批的除外，其余的必须全员到岗，否则给予口头警告。为了落实这项规定，郑伟民不仅以身作则，更是在初三之后便频频到各部门机关查岗督促。

　　叫苦连天的公家人，其实是无法体谅郑伟民的初心和苦衷。

　　郑伟民的想法，从短期看，是为了提升各个大型基建项目的推进速度，将城市建设推进到一个新的水平；从中期看，是为了推行各项内部改革，精兵简政，学习省城或者鹏城的先进经验和办法，建立一个全新的管理模式；从长远看，则是为了整顿风气、清除旧弊，建立一支作风优良，能征善战的公务队伍。

　　然而，郑伟民的初衷，从目前的结局，大概只能看到短期内的效果：把这一波基础建设落实完毕，便完事大吉。至于中期和长期的目标，那都是空中楼阁罢了。本地几百上千年官场上遗留的各种文化糟粕和陋习，岂是一个区区市长就能彻底来个翻天覆地？

　　正当郑伟民眯着眼养神，办公室的大门口却传来一阵轻轻地敲门声。

　　“请进。”郑伟民听见敲门声，只好挣扎着张开眼睛；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离会议开始还有五分钟的时间。

　　“郑市长，会议室人都到齐了。是不是要他们稍稍等一等？”小何秘书知道，郑伟民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好；此刻郑伟民正在闭目养神，他前来敲门实在是勉为其难。

　　“不了，你把桌面上的那沓材料都给搬到会议室，都是我审阅过的。还有，你准备的稿子，我修改了一下，你现在就拿去打印，发给他们。我过几分钟就过去了。”郑伟民站了起来，挺挺身子，伸了一个懒腰。

　　小何秘书很机灵，他没有多问，立即按照领导的意思马上行动起来。

　　十分钟后，郑伟民已经坐进了会议室，开始主持会议。今天的会议主题，依然是各个项目的进度推进，重心是征地这个大难题。

　　照惯例，郑伟民先发言总结一下工作成绩和不足，然后就是市府主要副职、各个部门或者职能局的领导头头进行工作汇报。郑伟民开始发言，他扫了底下一眼，下面坐着的都是自己时时刻刻在打交道的副市长们和局长们。他们每个人都努力装着很认真听讲的模样，然后各自的魂魄已经开始云游四方；胆子小的，就是摆着笔记本拿着钢笔然后坐着纹丝不动；胆子大的，要么和周围的窃窃私语，要么则干脆托着腮帮子开始迷糊。

　　郑伟民发言完毕，小何秘书刚要按惯例请各个领导按顺序开始汇报工作，却被郑伟民直接打断。

　　“请黄常务讲讲接下来几个项目的征地工作要怎么更好的推进？”郑伟民没有按照一般的剧本往下走，而是直接让常务/副市长讲讲具体的问题。

　　常务/副市长，自然就是陈家女婿。此人资质之平庸，能力之糟糕，品行之愚钝；令公家内部所有人都感到发指。用猪头来形容他，都是对不起猪；这是大家的一致共识。

　　果然，被点到名的陈家女婿，反应不仅慌张，而且迟钝。他颤抖着拿起桌上的稿子，照着稿子上对应征地的那部分内容开始刻舟求剑般的宣读。当他开始发言，周围和下面的人四处交头接耳，甚至传来了窃笑声；陈家女婿的念稿，不仅言之无物，而且文不对题；说着说着，居然把征地的困难和长征的艰苦卓绝相提并论，惹得众人哄堂大笑。唯有陈家女婿的御用文人刘秘书，此时躲在会议室的边角里，看着众人取笑自己的上司，脸色极为惨淡，神情极为惊慌。作为领导的秘书，刘秘书也是一个酒囊饭袋，这么重大的稿子，居然不去亲自提笔甚至校对，让领导在众人面前大大地出丑。

　　“好了，感谢黄常务的发言。”当陈家女婿的宣读千辛万苦地告一段落，郑伟民立即将其打住。再不打住，那局面就应该失控了。

　　郑伟民不想过多的去指责陈家女婿，也不是故意让他出丑。他只是想着把陈家女婿拿来当个警示，点醒众人。但按照现场的反馈，效果却是不如人意。

　　接着，郑伟民指示相关职能局的头头们，要求他们进行汇报发言。这些头头们早是宦海老江湖，知道本次会议的核心就是征地，所以发言的内容便绕着征地打空炮；把鸡毛蒜皮的无关事情当做自己的功劳大吹特吹；把进退两难的难事实事描述成无关大局的小问题，又或者把困难推诿给其他部门。总而言之，就是功劳都在我，困难在他人。

　　看着下面这些局长们的表演，郑伟民便琢磨着要不客气了。如果说，对着陈家女婿，自己还有一分颜面上的顾忌；那么对于下面这些尸位素餐的局长们，他像极了已经酝酿多时的火山，等待着属于自己的爆发。

　　“周局，你刚才说你们国土局的同志去过城际快速路东部枢纽工程的征地现场考察，还和当地的村民讲解了新的征地补偿政策。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郑伟民从国土局开始杀鸡儆猴。

　　“报告郑市长，我们国土局的同志是去年年底十二月去的现场。”刚刚周局长汇报工作的时候，眼睛不敢正视郑伟民；他内心虚得很，因为他对这个工程的征地事宜是一概不知的，他对于现场的了解，仅限于下面呈上来的材料。

　　“噢，我忘记告诉你了。新的征地补偿措施，是今年一月初才过了常委会。你们是怎么在去年十二月就拿到了新的补偿方案呢？难道你们国土局还懂得未卜先知？”郑伟民敲了敲桌子，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郑伟民的当众揭穿，让周局长很是难堪；他满头大汗，脸色青白，虚胖的身子在椅子上不断地、不安分地挣扎着腾挪，彷佛椅子底下布满了针刺，让他坐立不安。

　　“郑市长，是我弄错了，弄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周局长刚刚的出丑，引来了同僚们的一阵窃笑；他只能连忙道歉，当然，他能做的，也就只剩道歉。

　　“你们国土局不用道歉，你们没有对不起我。你们对不起的，是这座城市的四百万父老乡亲。周局长，你好像是在市区出身的吧？你知不知道改革开放都多少年了，特区东部靠近山区的那部分老百姓还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知不知道每年因为交通问题而导致的农副产品运不出，让多少农民白白苦干了一年？你知不知道因为市区不通高速路，导致多少外商来了又走，又来了又走？你知不知道因为你们国土局的官僚作风，导致很多日本韩国的厂商拿不到地等不下去，只好去了鹏城？你们下面这些局长，元宵节都过了，结果上班开会依然睡不醒的样子；一个个坐在位置上，手里的钢笔连笔帽都不摘，一幅老爷的模样。你们说，你们对得起谁？对得起百姓？对得起上级？还是对得起良心？”郑伟民越讲越气愤，右手高高举起摔下来就是一桌子。

　　台下一片鸦雀无声，众人都各自埋下了已经变得赤红的脸；人人都恨不得脚下的地板有一条缝，自己可以悄然无息地钻进去。

　　大家都知道：这次市长发火了，这是真的发火！多少年来，市里每逢开会，上级和下级，即便是怨气冲天、矛盾深重，也断然不会出现像今天这样的局面。

　　毕竟，大家都懂得给对方留点面子。面子，也是一条后路；现在把面子翻了，就是把后路给断了。在传统糟粕满地的本地，这点人情世故，已经变成一段基因，深入到每个人的骨髓里和脑袋里。只有郑伟民，像一个变种进化的异类，今天把这一缸子的糟粕给砸碎了。

　　全场静默已久，但郑伟民的怒气似乎还并未完全消失。他没有继续说话；他在等，等下面的这帮官僚们旧疾重犯，张扬跋扈。郑伟民清楚，要是自己长时间不表态，不做点实质性的惩罚，那下面的人肯定会觉得自己就是发发牢骚而已。

　　他们现在只是惊，但并不害怕。郑伟民门清的很。

　　果然，郑伟民的沉默不语，引来了下面一阵唏嘘，甚至有人已经开始嬉笑。

　　时机到了，郑伟民给小何秘书使了一个眼色，然后便清清嗓子准备发言。

　　“下面，我说几句关门的话。”郑伟民形色严峻。小何秘书立即带着一个年轻人把会议室的大门给关上；现场所有人都知道这回市长/大人是来真把式，个个立即正襟危坐，把钢笔放下，笔记本合上；原本的一些唏嘘声和嬉笑声现在已全被一片肃静给统治起来。

　　“周局长，明天省里的项目督导工作组就会来市里。我和工作组的领导同志们已经打好招呼，让他们率先进驻你们国土局，督导现有重大交通项目的征地工作；你回去准备好所有的项目材料，明天和工作组的先遣同志做好对接准备。其次，省委的纪检工作监督小组在下个月会到市里进行巡查。张书记和我一致认为，基础建设项目是目前腐败问题的高发区域，市委将在省委纪检工作组的领导下，对各个市局，尤其是国土、建设、房管等单位进行全面的巡视和督导。下次的常委会，这是正式上会的内容之一。不要说我没有和你们打招呼，现在预防针已经先打了，你们自己看看怎么办。”郑伟民的大招，是一招致命。上级督导加纪检巡查，这都是针对官僚作风的治病良药。

　　在场的头头们已经不是惊了，而是已经开始胆战心惊、毛发倒竖。但凡知道郑伟民底细的，都知道这是省里赐给市长的尚方宝剑。

　　为了推进各个项目的进度，把省里得指示完全落实；郑伟民早在去年年底前就像上面的关系要了这把尚方宝剑。只能说，宝剑是虽迟但到。

　　“接下来，请建设局和财政局，给大家谈谈，你们接下来要如何应对目前的工作状态和如何对官僚作风进行整改？”郑伟民的讲话没有留给下面一丝颜面，他准备逐个进行突破。

　　建设局和财政局的领导，吸取了国土局周局长的教训，他们对郑伟民的指示表态支持，并信誓旦旦要将郑伟民的指示立即落实到位，对于官僚作风之类的问题，也表示立即进行着手整改。两位领导刚说完，现场就有人又开始窃窃私语。

　　“你们讲得都挺好。我呢，只看效果，不看广告。希望你们拿出实际的行动，不要辜负省委省政府以及市委对你们的期望。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你们做好了，督导组和纪委巡查都是能看得见的，这就是我给你们的最后忠告。”郑伟民说完，便朝小何秘书招了招手。

　　很快，小何秘书便领着人，将一幅表格挂在一幅黑板上。这是郑伟民指示小何秘书制作的一个进度表，上面列明了各个项目的各自进度以及存在的困难。挂好了表格，小何秘书又指派人员，把一沓材料分别发给各个职能局的一把手，这是一份责任书，上面列明了所有项目的进度计划和安排，各个头头们要在责任书上签字画押，倘若是各自的环节出错，郑伟民便要拿他们是问。

　　“你们也不必惊慌，你们在这上面签字，我也要签字的。你们有你们的责任，市府也有市府的责任。就比如说财政的问题，财政没钱，这不是财政局一个部门能解决的事情。你们财政局回去以后要好好研究一下国内其他先进地区的做法，人家是怎么解决这些财政困难的；不要总是在老路上闷着头往前冲，要懂得抬头看路；人家的先进经验研究透了，借鉴一下，试验一下都是可以的。我看现在建设局搞的一站式审批就很好，这个是借鉴鹏城和省城的先进经验。建设局把所有的审批手续都放到一个大厅里，把规章制度、办事材料这些都白纸黑字贴在墙上，让办事的企业搞明白手续是怎么办理的，这就很好嘛。现在缺的，就是一个时间，办什么事情什么时间可以完成，这个是建设局接下来要解决的，把这块也做好了，就是一件利民惠民的大实事。还有。外经贸局在高新区的招商经验，也是要大家认真总结后大力推广的。搞招商，不能单靠某一个部门，要懂得全体联动。从去年十二月份到现在，通过外经贸局和高新区的合作，市里已经引进了五六家外资企业，有两家还是世界五百强级别的。人家外资看的是什么，看的就是你们的办事效率和办事效果，你们要是这也办不了，那也办不成，人家凭什么来这里？现在我们有的人说，我们的政策和鹏城没法比，鹏城有国家支持，大企业都去投资；但是你们不知道，人家莞城连特区都不是，还不是一样干得热火朝天？我们市府组织去考察后才知道，人家一个镇，每天能帮着七八家工厂落地；只要外商来投资，今天签合同，明天就进场，后天手续就齐全了。什么供电供水暂住证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人家镇里全给外商解决。你们说，这究竟是政策的事情，还是领导/干部用不用心的事情？不要把什么东西都推到政策那里去！现在省里的兄弟城市、全国各地，都是心照不宣的，先办事落实然后才给政策。你们只要敢干，我就敢跟省里要钱、要人、要政策。问题是，你们敢吗？”说到深切之处，郑伟民再次拍响了桌子。

　　这次，台下不仅鸦雀无声，甚至连呼吸都匿去了踪影。郑伟民的一段话，虽然不至于立即醍醐灌顶，但也是震撼人心。

　　台下的头头们更是如坐针毡，他们麻利地签好责任书，然后快速地把责任书手把手地递给了小何秘书。

　　“郑市长，我想说几句。”陈家女婿突然间举手示意，这让大家感到惊诧。陈家女婿懂得举手发言，这是多少年来的新鲜事啊。大家伙突然间来了情绪，等着看陈家女婿的表演。

　　“噢，黄常务，你说，你说。”郑伟民虽然不知道陈家女婿的脑袋里装着什么浆糊，但人家愿意说话，大概率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郑市长，各位同志。我首先在这里，给大家郑重地说一声对不起。刚刚，郑市长的话，让我意识到，我一直以来身上的官僚习气是太多、太满了。导致自己在主持工作的时候，总是力不从心、不知所措。我在这里，给市委、市府，给同志们，做一个深刻的检讨。”陈家女婿的发言，果然一语惊人。他这么一说，这让郑伟民和下级都已经不知所措了。

　　郑伟民心里十分紧张，因为这个工作会，主要的核心还是讲工作的，怎么陈家女婿一点脑子都没有，把会议硬生生变成作风检讨大会呢？

　　至于台下众人，更是紧张万分，大家现在不是担心陈家女婿出丑，而是害怕他真的抖搂出什么内幕出来。大家伙心里万分嘀咕，这种时候这种场地，再搞一出丑剧，传出去那就成了全市甚至全省的笑话啦。

　　郑伟民眼看陈家女婿还在憋话，自己也坐不住了，他轻轻地叫来了小何秘书，要他过去给陈家女婿打个招呼，让他赶紧说几句不疼不痒的话，然后体面地结束这场尴尬。

　　“郑市长，我认为，我们市府的任务越来越重，很多事情都是头绪千万；做事情，最重要的还是懂得抓关键。我认为，接下来应该把所有的在建项目，分个轻重急缓；有些项目要重点跟进追踪，有的项目要先难后易。”陈家女婿没把话往深处说去，让大家紧张的心情有所舒缓。看样子，陈家女婿只是为了提一些建议，之前只是做一个铺垫而已。

　　“嗯，黄常务的想法不错。”口头上，郑伟民表示了对陈家女婿的尊敬，但内心却是满满的鄙视。什么轻重急缓，那就是和郑伟民的大干快干对着干。

　　“我的建议是，不如成立一个项目指挥办公室，由书记和市长亲自挂帅。大家一来可以给领导们直接汇报工作，效率更好；二来常委们也可以随时掌握项目的动向，协调各方资源更加便利。郑市长，这是我的建议，请指示。”陈家女婿说完，露出了一脸的得意笑容。

　　台下，众人终于可以放心地把心里的石头丢到会议室外。台上，郑伟民的内心却只剩下一番无奈与惆怅。

　　这个陈家女婿，难道他不知道，早就已经有了这个项目办公室吗？这个办公室不就等于我郑伟民的办公室？要不是我郑某人亲自操刀，这些项目估计还就是一张大饼挂在墙上而已，还用得着开这个会？

　　“黄常务的建议很好。会后我们找张书记沟通一下。”郑伟民无奈地接了话。台下的一些聪明人，一听陈家女婿的言论和郑伟民的反应，便开始窃笑不已。都到这个时候，陈家女婿的思想还在一门子的开小差，真是贻笑大方。

　　郑伟民回了陈家女婿的话，然后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快到中午，他还要会见外商，还要陪同外商外出考察和宴请。于是，他便宣布会议结束。

　　众人像似得以重生，纷纷逃出了会议室，奔向冷冷清清的走廊。

　　“市长，张书记的秘书刚刚通知我，要我代为转告你，张书记要你立即去他办公室一趟。”当郑伟民刚走出会议室，小何秘书便形色慌张地跑过来转告书记的指示。

　　“嘿，真是老狐狸。”郑伟民把嘴唇轻轻地一咬，然后稍稍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走廊外，太阳当空，北风加持的阳光，并没有让人产生温暖的体感，反而是阳光裹挟着寒意，任意直捣人心。寒气，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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