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震》江弱菱

2、第二章

　　许袂回到家，站在阳台上点了一根烟。

　　他住的是申请的人才公寓，为了通勤方便买了代步车，买房恐怕还需要时间。

　　这个年纪的医生不少还在吃家里的，许袂上大学后就再没花过家里的钱，倚仗奖学金支撑下来，甚至还靠着学生时代的兼职存下些钱。

　　医学生都知道烟有多伤身，所以抽烟的甚少，许袂方方面面都自律到极致，唯独这个恶癖一直留了下来，他这么正派清明的气质，抽烟也不像他会有的习惯，让很多人都觉得奇怪。

　　他也不是没戒过，戒了复吸，吸了复戒，戒的时候痛苦，吸的时候伤身，总是在煎熬着。

　　火光在指尖燃烧殆尽，他进了屋，坐下打开电脑，在网页的搜索引擎里输入了“周曼侬”三个字。

　　这不是一个重名率很高的名字，配上关键词，他很快就找到他想要的。

　　【华人女孩以大胆色彩改造明尼苏达废弃教堂。】
　　【第八届世界壁画艺术节（Mural Festivel)在意大利威尼斯举办，受邀艺术家……】
　　【周曼侬油画壁画展，90后极具收藏潜力新锐女性艺术家云展览。】
　　【每天认识一位艺术家｜东方女孩诡谲艳丽的美学缔造｜向死而活的女性主义生命力表达｜SVA画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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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袂点进其中一个链接，开头是一小段文字简介：

　　周曼侬（Manon Chow），90后新锐艺术家、壁画家，本科毕业于佛罗伦萨国立美术学院油画专业，后前往纽约视觉艺术学院获得MFA学位。曾在罗马、维也纳、芝加哥等多个国际画廊参与群展，2020年在香港Rosie Gallery举办《火鸟》个人油画展。

　　跟着十几张大图，拉下来全是她的作品照片。

　　许袂平时非工作需要不常上网，他以前也从没想过，现在能用搜索引擎轻而易举找到一个人过去几年的行踪轨迹。几个小时过去，他把网络上有关周曼侬的信息翻了个遍，还在某流量极大的社交平台上找到了她的账号。

　　周曼侬在平台上有一百多万粉丝，主页内容主要是她从事绘画创作的视频、日常看展参加活动的vlog、一些工作宣传之类的。

　　光看这些视频vlog，就可以确定这个账号背后是有专业团队在运营的，本人可能不是经常登陆，那种很个性很私人的表达几乎没有，发出来的全是精心打造的内容。

　　团队似乎也有意拿她的美貌作为卖点来营销，去年六月发了一套和专业摄影师合作，人在意大利的街拍照片。

　　阳光下周曼侬大方露肤，她有匀称的小麦色皮肤，精致立体的五官，极其优越的身材比例。背景是罗马街头古老辉煌的建筑物，意式风情的穿搭，兼具神秘古典和自由性感，有几张图里的衣着也许在国外十分正常，但用国内的眼光看已经可以说很大胆。

　　这套街拍转赞评相当高，评论区全是颜狗狂欢。

　　“能看到这样的美女是我的福气。”
　　“身材好好，好有辨识度，姐姐居然是画家不是模特吗？”
　　“呜呜呜今天又是来地球凑数的一天。”

　　……

　　不知不觉间，烟灰缸内烟头积成了小山。

　　—

　　第二天，许袂很早到医院，眼下一片淡淡的灰青。

　　早上八点查完房，轮到他值班门诊，当然注定这又是忙碌的一天。

　　午后许袂在值班室小憩，值班室的窗帘是不太遮光的那种，许袂很疲倦，眼睛闭着，室内半明半暗的光照和不远处传来的的喧哗脚步声，让他的睡眠处于一个漂浮的状态。

　　体力不好是当不了外科医生的，许袂原来也有难入睡的毛病，后来被住院医的日常硬生生给整治过来，到了晚上沾枕头就能睡，即使做梦，醒来也基本不会记得梦里的内容。

　　这样半梦半醒的状态最要命，好像一部分意识被剥离出来，清醒地看自己的大脑在放电影，按不了暂停的那种。

　　雪白的窗纱飞扬，勤政楼旁边栽了几株高大的凤凰木，每到花季，火焰般的凤凰花灼灼烈烈地开，扑簌簌地落，地上一列都落满了火红的花瓣。

　　所以许袂上高中时很喜欢坐窗边，热烈的花朵就在咫尺处盛放凋零。

　　很奇怪，他的母校霖安三中是省内名校，这样头部中学的学生，往往会在毕业后对高中生涯感到极度怀念。可对许袂来说，校园生活没有什么深刻的，除了窗边的凤凰花。

　　他会看着那样的花，想象一些和他乏味生活无关的美丽。

　　许袂十五岁考上三中，才到霖安来，此前一直在小镇和奶奶同住。继父的新家给了许袂一个房间，但他也只住了两个月。

　　同母异父的弟弟比许袂小八岁，被宠得相当顽劣，喊他“拖油瓶哥哥”，故意在他的作业本乱涂乱画，把番茄酱倒在他的白校服上。

　　许袂从前在镇中是屹立不倒的第一名，镇上出名的读书苗子，可他的初中同学们也基本不学习，最后能上普高的只有屈指可数那么几个。

　　而许袂考上了神圣的三中，这里又哪有一个不是读书苗子，而且个个都是城市家长拿时间心血真金白银捧出来的，大家都在比谁的起跑线划得更前面。

　　许袂只有许袂自己，三中实行走班制，按大考成绩分班，第一个学期的期中考成绩出来，他从入学的三班掉到了八班。成绩单被弟弟偷出来放到茶几上，继父貌似无意地拿起来“啧”了一声，脸上每一根神经都带出不屑来。

　　他在房间修订错题的时候，听到继父抱弟弟在膝盖上，大声说笑的声音。

　　“我们聪聪以后上了高中要考第几名？”
　　“第一名！”

　　后来许袂在学校附近的旧筒子楼里独自租房住了三年，他其实应该感恩，毕竟这笔钱也是继父出的。

　　他没有交到朋友，身边优秀且多才多艺的同学似乎都有自己固定的圈子。换班制度更让人怀疑，现在的同班同学，两个月后还会不会是同班同学，如果渴望进步，把时间浪费在人际关系上似乎是无益的，而许袂最担心的就是在八班长待下去。

　　他这股拼命想脱离现集体的劲也被看在眼里，多让人不爽。谁不用功？把用功表现得过于明显，就算考得好似乎也不让人佩服。

　　有人出手阔绰，赢了篮球赛请全班奶茶，他没喝过，迟疑一瞬便被人看出来。

　　“怎么许袂，没喝过奶茶啊？”

　　那天放学后，他一直等到人都散光，才走到附近那家生意红火的奶茶店门口。

　　少年规矩地背着双肩书包，站在店面门口看饮品单，店员站在里间流理台整理材料，他暗自希冀她能在里面多待一会，但里间的人用余光扫见他，很快就出来了。

　　“请问要什么？”

　　他还没想好，略微有点慌乱，抬起头，猝不及防就和那双光华灿烂的眸子对上了。

　　那是一双好像某种猫科动物的眼睛，总是冷淡慵懒地瞧着人看，好像什么时候都带着一点厌倦和满不在乎的神气，野性难驯的感觉。

　　她的脸是足以说令人过目不忘，深邃浓丽的五官，很清晰的立体感。发量惊人，像柔滑茂密的海草，满披下来，真是黑丝如瀑。眼睫毛也是天赋异禀的浓密卷翘，鸦翅一般，在琥珀似的眼瞳边镶嵌了一圈，更加深了那轮廓，浓墨重彩的美丽。

　　彼时金乌西坠，她和他都被笼罩在夕照的美丽下，她极浓密极长的睫毛，随着她眨眼的细微动作，像振翅欲飞的蝴蝶一样颤动着。夕阳为其镀上了一层闪耀的金边。

　　那一瞬间，许袂有种很奇异的感觉，好像有一串蝴蝶横冲直撞，不讲道理地飞进了他心里。

　　也许不讲道理的，只是青春期的荷尔蒙而已。

　　傍晚时分，澄莹莹的灰蓝天，被切割的天际泛着红紫橘黄混合的彩光。在城市很难看见夕阳落下地平线的景色，但不难想象那有多美。

　　许袂开始会每天拖到人都走光才离校，到街角那家奶茶店买一杯水果茶。女孩的目光会因此无意停驻在他身上几秒钟，令他不自禁屏住呼吸，难以言说的悸动。

　　他知道，其实她从未真正注意过他。

　　许袂向来习惯节俭，从前为一杯饮料花十几块钱，对他来说是难以设想的事，他就像被下蛊了一样，月底记账的时候发现这个月支出多了几百块。

　　他觉得惭愧，也对自己感到无法理解，很多事情，行为总是比思想走在前头。

　　不过也就持续了一个多月，某天他再去那家奶茶店，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此后冬去春来，半年光阴倏忽而过。次年四月，乍暖还寒的时节，气候时而逼近夏天，时而冻死被骗出来怒放的蔷薇。

　　那天是清明，但没有下雨。许袂的母亲打电话让他来家吃饭，他们都不打算遵从习俗去扫墓，只是好歹在法定节假日一起吃顿饭。

　　午饭过后他识相地告辞，回去路上经过产业园旧址，不经意的一瞥，他已经走过了几步，又折返回来。

　　那是一堵颓废朴旧的矮灰墙，无论多么华美的现代化大都市，都有这样无人在意的破败犄角，曝晒的太阳下，女孩手拿调色板和笔刷在墙上涂鸦，姿态大刀阔斧潇洒肆意，脚边放着几罐颜料和洗笔的水桶。

　　许袂不知自己以几乎不变的姿势，在楼群的阴影里站了很久，旁观了她为这堵墙改头换面的全过程。

　　似乎从来没有哪个清明节的天气这么好，她的头发丝都被照耀得金光闪闪。身穿一件军绿色连帽开衫，因为被晒得热了，外套敞开松松垮垮地半挂在身上，里面是一件乳白色背心，露出圆润的肩头和半截胳膊。

　　这穿着也和暴露一点不沾边，但性感本身，其实和衣料多少无关。她顶着无遮蔽的太阳作画，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抬手画画时外套不住往下掉，一点油彩沾到了她的脸上……

　　亮晃晃的日光下，许袂仿佛可以听见自己清晰无比、愈演愈烈的心跳声。

　　她画的是两个看起来像好朋友的卡通人物，许袂很久以后才知道，是电影《侧耳倾听》的主角月岛雯和天泽圣司。

　　在那之后的一年里，许袂又见过她三四次。

　　是不是很奇怪？在这偌大的城市里，他居然能偶遇她好几次。或许也不奇怪，或许两个陌生人之间本来就可能有无数次的擦肩而过，但因为彼此不认识，相互不感兴趣，即使是遇见了也不知道。

　　但许袂是知道的，他单方面认识她，单方面“邂逅”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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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会有女主视角，大部分都是女主视角。
就是交代一下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