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震》江弱菱

1、第一章

　　刚步入十二月，寒潮来袭，气温骤降，霖安市迎来了本年度的第一场雪。

　　轻软如絮的雪点随风裹挟着斜斜飘洒，孟妍快到相约的咖啡馆时，正见许袂站在玻璃门边，显然也是刚到。

　　她是掐着点来的，提前五分钟，对方和她不谋而合了。

　　许袂今天穿了一件熨贴挺括的深灰色大衣，内搭白色打底，整个人本来就颀长挺拔如青竹，这么一穿，越发衬得他清雅俊秀、风姿卓然。

　　他侧头，几乎是同时看见了孟妍。雪花在他们仅仅几步的距离间翩飞落下，孟妍的心不禁怦然跳动。

　　“这么刚好，”她笑着大方走过去，“我们同时到。”

　　许袂淡笑着点点头，绅士地为她拉开玻璃门。

　　孟妍今年二十六岁，两年前从美国的电影学院留学归来，现在也从事影视相关的工作。她外表靓丽，出身高知，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本来是不打算过早考虑婚姻的事，虽然家里已经催促得很厉害。

　　孟妍的家人都是医生，她有一位世伯名叫钱勋，是省内乳腺肿瘤领域的泰山北斗，也在医大附属肿瘤医院常驻专家门诊。那天她去医院做常规体检时，顺便拜访了这位世伯，也就在那时见到了许袂。

　　那天的许袂不像今日这么修边幅，身上的白大褂皱巴巴的，还沾了点血渍。他脚步匆忙地经过孟妍身边，并没有多看她一眼，可孟妍身为女人，很难不多看他一眼。

　　许袂正好是钱勋亲传爱徒，孟妍十分醉翁之意地去肿瘤医院晃过几次后，钱勋便牵线促成了这次相亲。

　　他们约在这周末的下午三点，先在咖啡馆见面，三点四十分再去附近的影院看电影。

　　在咖啡馆内，孟妍和许袂临窗对坐，不疾不徐地交换着彼此的信息，孟妍觉得聊得还算愉快。

　　“我想如果是以婚姻为目的的交往，有些情况必须提前向你告知。”

　　直至谈及家庭时，许袂的态度突然郑重起来。

　　“我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再婚有子，继父经济条件还可以，但人很传统，所以财产方面应该是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即使结婚，也不会得到来自他们的经济支持。我知道你家庭条件很好，可以再考虑一下。”

　　许袂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也很平淡，这种水波不兴般的沉稳，近乎冷漠的冷静，是他给人一贯的印象。

　　孟妍点点头，做出了解并完全能接受的表态，心中暗暗解读着这段话潜在的信息。
　　看来许袂和母亲的关系也并不好，婆媳问题想必是不用操心了。

　　—

　　临近观影时间，两人步入电影院，孟妍眼尖，在等候区的沙发上捕捉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舅舅。”她脱口喊道，随即视线便落到坐在宋博成对面的女子身上。

　　宋博成显然也是来约会的，不期然见到孟妍，露出有点意外腼腆的笑，再看到许袂，脸色诧异又兴奋，挥了挥手算是和他打招呼。

　　宋博成是肿瘤医院的内科医生，孟妍外公外婆的老来子，年纪三十出头，虽然和许袂在不同科室，两人也是认识的。

　　这波属于是舅舅和外甥女都抓到了彼此的恋情八卦。

　　貌似和宋博成有约的女人，背对着许袂和孟妍坐在沙发椅上，长发海妖般披在背，只露出一个后脑勺便非常引人遐想。

　　她连人带椅地半转过来，再次令孟妍意外万分。

　　女人肌肤微深，五官极为优越立体，给人一种冷淡的妩媚感。身着一袭黑色长大衣，却像一枝浓丽优雅的玫瑰。正合亦舒所说，年轻的美貌女子越是只穿黑白灰，越是增添了神秘的艳光。

　　一照面令人最记忆深刻的是她的眼睛，浓密到简直不真实的眼睫下，覆着一双勾魂夺魄的眼，眼大，瞳仁也大，不安分的野性由此而出。

　　孟妍没注意到身边的男人已然僵硬。

　　“……Manon？”她瞬间便认出女人的脸，却花了一两秒才想起她的英文名。

　　孟妍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宋博成，真是意想不到的组合，“你们两个来约会？”

　　周曼侬笑笑，“就是刚好有想看的电影，所以和宋医生一起来了。”

　　她的目光掠过面前这对外表般配的男女，最终在男人身上停滞了一瞬。

　　“许袂？”周曼侬偏头，确认般地开口唤道。

　　这下轮到另外两个人吃惊了。

　　“怎么，你们也认识吗？”

　　“嗯，算是亲戚吧。怎么，都认识吗？”周曼侬撩了一下头发，似乎没有打算深入说明。

　　宋博成爽朗地笑笑，“我们是一个医院的啊，不过不是一个科室，至于他和小妍什么关系，我就不知道了。”

　　孟妍白了宋博成一眼，又看向许袂，他从踏进影院到现在一言还未发，当下也没有任何打算寒暄或者解释的意思。

　　虽然孟妍早已发觉，没有表情才是许袂最常见的表情，他即使笑似乎也从不达眼底，可还未曾像此刻一样，俊秀的面容仿佛覆了一层薄霜，丧失了一切肉眼可见的情绪，冷清得像是这个季节的温度。

　　她敏感地察觉到些许不对，但不及深思，因为，电影马上开场了。

　　“不会我们看的还是同一场电影吧？”宋博成说。

　　孟妍走到取票机那边取了票，拿过来和宋博成手里的票对了一下。

　　“是同一场，还是同一排相邻的位置。”

　　“是挺巧的，但也正常，自动选的座位嘛。”

　　周曼侬看了眼手机，站起身来，“可以进去了。”

　　宋博成跟在她身后殷勤地问道：“你想吃什么零食，要不要爆米花？”

　　“走吧。”孟妍顶了一下许袂，她有点想挽他的手，最终还是没好意思。

　　几人一同入场，按号入座，顺序从左到右，周曼侬和宋博成相邻，宋博成和孟妍相邻，孟妍又和许袂相邻。

　　荧幕上放映的是一部外国爱情片，讲一对恋人久别重逢的故事，孟妍订好票后专门上网搜过，是一个系列电影的续篇。

　　她的心思并不完全在电影上，看到一半，她忍不住凑过去轻声和许袂搭话。

　　“听说这部电影是有前传的，我没看过，你看过吗？”

　　许袂眼神空洞地直视前方，似乎没听见孟妍的话，不知怎么，孟妍觉得他不像是专心地在看电影，倒像是专心地在……走神。

　　孟妍盯他的时间久了点，许袂才反应过来，“怎么了？”

　　“没怎么。”孟妍摇摇头，坐回去继续看电影。

　　孟妍在国外待过，听力很好，虽然这部片子的英语台词极多极快，即使不怎么认真看字幕，她也能基本听懂。

　　“……它让我想起，我曾经真正浪漫过，我对这个世界曾经有过多少希望，但现在我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与爱有关的事，我不再对人产生感觉。某种意义上，我所有的浪漫都在那一夜耗尽了……”

　　“……也许我已经不相信有浪漫的爱情，从那一天你没出现的时候……”

　　黑暗中的许袂宛如一座笔挺的雕塑，孟妍一边看电影，一边忍不住在意他。

　　她忽然用余光捕捉到，许袂上身微微前倾，转头朝她的方向看了几秒钟，又很快收回视线，再度成为一座雕塑。

　　孟妍忍着不去看他，更心不在焉了几分，正因为他已经凝固太久，这一动才令人格外在意。

　　影片结束，散场灯亮了，四人相继起身向出口走去。

　　孟妍落许袂半步之后，忽然开口说道：“你觉得结局是怎样的？这男人留下来，和他的旧情人再续前缘了吗？”

　　许袂转头，“什么？”

　　“……没什么。”

　　“打算在这附近用餐吗？”他们走到大厅时，宋博成和蔼地问道，确实也快到饭点了。

　　“要不要我们四个一起吃饭？”

　　孟妍想，宋博成并不擅长追女生，何况Manon这样的女生，大写的就是“难追”两个字，显然也还并未追到手，拉着她和许袂这两个互有瓜葛的人一同聚餐倒是个好主意。

　　“不了。”许袂简扼地说。

　　他这么直白粗暴地拒绝，倒让孟妍有些意外，她又有点窃喜，难道他是为了和她单独约会？

　　然而和那两个人分开后，许袂只是对她说：“我送你回家吧。”

　　孟妍直觉不妙，又不好说什么，只得顺从他的意思。
　　孟妍没有驾照，今天是打车来的，许袂倒是开了车，已经不吃晚餐了，无论如何都是要送一送的。

　　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孟妍说：“送我到楼下吧。”
　　许袂无言地应了，在小区附近找了个地方停车。

　　冬日昼短，天在此时已经彻底黑了，城市华灯初上，他们并行在暖黄的路灯下，不远处是辉煌璀璨的都市夜景。

　　雪花缠绵悱恻地飞舞着，在坚实的柏油路面上薄薄覆盖了一层，是被誉为滋润美艳之至的江南雪，也同样湿冷彻骨，这么些得来不易的积雪居然还稍纵即逝。

　　孟妍边走边侧头看身边的男人，他生得格外白皙，眉目英俊挺立，眼瞳清澈锐利，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很冷淡的感觉，其实笑了也一样，孟妍总觉得他的笑不是那种真正的笑，只是为了表示合群和礼貌。

　　但确实俊逸非凡，即使清冷也给人一种信赖感，光风霁月这四字用来形容他最是恰如其分。

　　她还是想再争取一下。

　　“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许袂顿了一顿，“我觉得我们可能不太合适。”

　　“哪里不合适？”这拒绝也颇自白，孟妍在异性面前碰壁极少，好胜心上来了，“我对你很有好感。”

　　“为什么对我有好感？”许袂奇怪地问她。

　　孟妍一噎，说帅可能是太肤浅了，她也确实没那么肤浅。

　　撇开令人一见倾心的外表，许袂自身也十分优秀，二十七岁的医学博士，从头部院校毕业后，就被国内顶尖的三级甲等专科医院留聘，又是钱老重点培养的得意门生，说得上前途无量。孟妍对于这些是掂得很清楚的，细枝末节可以放低，如果硬性条件达不到她的标准，再帅她也不会心动。

　　她思考了一会，说道：“因为你是个很诚恳的人，一般人在初次相亲中多少都会有所保留，但你直接向我坦白了你的家庭情况，这让我觉得你为人很可信。”

　　许袂沉默片刻，才开口道：“今天在电影院遇见的……周曼侬，你怎么会认识她？”

　　孟妍目光闪烁，“你是说Manon Chow？”

　　孟妍忘记有没有和Manon Chow交换过本名，她们不算太熟，认识交往的场合都是使用英文名最为自然，就像在外企的中国人一样，共事几个月几年了不知道对方中文名也是常态。

　　“对，周曼侬。”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她现在在做什么？”

　　孟妍观察着他的神色，其实刚才一照面她就有所感觉，女人的直觉有时候真的准到可怕。

　　“她是SVA美术系的学生，我是在纽约留学的时候认识她的，我还在读研的时候她就回国了，现在好像还在从事艺术创作，不知道除了画画还有没有别的工作，具体我也不是很了解……你们，不是亲戚吗？”

　　许袂垂下眼，神情明晦难辨，似乎不愿再说话。

　　孟妍善解人意地笑笑，“看来，不是关系很好的亲戚？”

　　“不是。”片刻后，许袂忽然出声，咬着牙挤出几个字来，“我和她才不是什么亲戚。”

　　“……那是什么关系？”

　　孟妍心里已经有一个充满直觉的答案，她的职业令她对这一类的故事特别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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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那什么，女主是周曼侬……
引用台词来自电影《日落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