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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选择死亡 ...

  •   人为什么活着呢?
      这个问题困扰着古今中外的先哲几千年,如今也困扰着苏秦。
      他在浮山顶上的凉亭里,俯瞰城市的喧嚣。车来车往,人行如织,一阵风吹来并没有让他更清醒,反而变得更加迷茫。
      人活着就是为了选择一种死亡的方式吧。
      从警五年,他见证过许多生命的终结。有从海里漂上岸的,有从楼顶坠落的,有交通事故撞死的,还有的是称不上是尸体的尸块……
      那些人生时与他毫无关联,却在死后与他相遇,将此生最后的真相交给了一个陌生人去探索。苏秦说,他就像是阴间的无常,摆渡在不得好死的亡灵中,看似成全他们,实则救赎自己。
      而他记忆里直面的最惨烈的死亡永远是像梦魇一般折磨着他的那一次——他的父亲,一个十四年的老刑警,死在了他自己的枪下。
      苏秦正出神,口袋里的电话响起了金蛇狂舞的声音。这是他专门给杜预设的铃声。她是法医,每次突如其来地打电话几乎都意味着一条生命的完结。
      “苏秦,回来加班吧,有个海漂。”
      “好,我正好没走远。”
      苏秦挂了电话,从兜里掏出一块被流水侵蚀成椭圆形的石子垒在凉亭西边的石阶下。他已经垒成一座小山了,不知道的人看见会误以为是某种野蛮文明的标记。
      偶尔会有人将他的杰作打散。眼前这座小山已经连着三个月没有坍塌了。
      他习惯性地质疑,可细细想来,思考这个问题根本没有意义。
      苏秦回到刑侦大队后,猴子看见他愣了一下,说:“你不是刚下班?落东西了?”
      “杜姐说有个海漂。”苏秦懒懒地说着打开衣柜换上警服。
      猴子,叫侯强。他比苏秦大两岁,是他师哥。人如其名,猴精一样。他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我听说局里这批提拔的名单里有你,看来是真的啊。工作这么拼……”
      苏秦轻轻一笑,说:“杜姐知道我对重口味的命案感兴趣才叫我来,五年了,你看我漏了哪一起了?”
      猴子拍拍他肩膀,啧啧道:“跟师哥还藏着掖着,等公示了,可得摆几桌热闹热闹。”
      苏秦不想搭理他,扔下一句话就去找杜预了。
      “我不喜欢热闹。”
      猴子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臭小子,故作深沉。还是拼关系好使啊。”
      他的语气里有不屑,有嫉妒,还有无法打破某种游戏规则的不服且无奈。在这里不只是他,几乎所有人都无法忽略苏秦背负的来自父亲的荣耀以及领导的殷切关怀。
      汝之蜜糖,我之砒霜。苏秦从未觉得父亲给自己的只是荣耀。
      杜预在负一楼的解剖室,死者是个三十出头的女白领。苏秦到时,杜预刚把尸体打开。
      杜预是个沉着无争的单身女人,她早年学的是临床医学,后来半道改学法医。工作十几年她一直在南城分局刑侦大队,有几次市局抽调的机会都被她拒绝了。她眼镜片之下的眼睛如同她手里拿着的柳叶刀一般,仿佛能解剖人心,久望则令人生畏。可她唯独对苏秦是温柔的,因为他的父亲是苏炳华。
      “硅藻实验?”苏秦见她剪了一块肺脏和肝脏分别放在两个玻璃容器里。
      硅藻为单细胞藻类,广泛分布于海域、淡水域、地面、尘土及空气中。生前入水的溺水者因呼吸、吞咽等动作吸入水,硅藻会随着水进入呼吸道、肺、血液,并跟随血液流淌到全身。如果是生前落水溺亡的,在肺、大循环各器官、骨骼甚至牙齿中均可检出相当数量的硅藻。硅藻可在骨髄、牙髓中沉积多年,不易被破坏,即使尸体只剩白骨,或经焚烧,也可在骨髓和牙髓中查出,因此,硅藻检查是确定溺死的一项重要检査。
      “虽然颅骨的骨折可以基本证明是生前钝器所致,但还是保险起见。”杜预抬头看他已经换上了警服,微微一笑说:“这么多年了,看尸体还得穿警服?”
      苏秦被她看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对死者的尊重。”
      “我还不知道你吗?看着什么都不怕似的横冲直撞,要是脱下警服,胆子比姑娘还小。”杜预打趣道。
      苏秦从来都怼不过杜预,而且杜预于他而言不只是同事,更像是家人。母亲去世后,杜预待他如姐如母,如师如友,两个孤独的怪物互相支撑着,战斗着。
      苏秦拿起死者的档案看着,他在这堆冰冷的文字里面看到了两个熟悉而陌生的字:槐、安。
      两个字放到一起就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仿佛站在了他的面前。这个名字就像是一把钥匙打开苏秦内心深处的密匣。
      江州溽热的夏天,蝉鸣,汽水,还有那张狭窄的单人床来回晃动产生的罪恶的“吱呀”声,以及汗湿的床单和黏腻的液体,像是罪证一般宣告这两个坠入欲望深渊的男孩犯的是多么邪恶的罪名:爱,无所顾忌的爱。
      可他也不得不想到更早的时候,早到父亲还没有牺牲,槐安还没有从那个老旧而禁锢的家属院搬走。
      槐安一家就住在苏秦家楼下,是一楼。他跟着父亲生活,母亲早在他四年级的时候就跟着一个美国老板跑了。
      槐安的父亲槐山和苏炳华是一个单位的同事。他们经常加班,槐安就经常住在苏秦家里,苏秦也慢慢习惯了有一个不学无术却无所不能的“哥哥”。苏秦的妈妈秦筝是个高中数学老师,她总骄傲地和别人说自己有两个儿子,老大叫槐安,懂事聪明;小二叫苏秦,啥也不会。
      苏秦性格内敛,话很少,胆子也小,脑子里只有数学。他智商有一百八,可生活中像个傻子一样。槐安恰恰相反,他每天能叭叭地说个不停,似乎骑上一辆自行车就能绕地球一圈。每天放学后,槐安把书包丢给苏秦就伙同一帮男同学窜到江州的任何一个可以寻欢作乐的角落。
      可神奇的是,每次苏秦值日或者被老师留得晚了一些,槐安就在学校对面的小卖部门口边喝一瓶北冰洋边看漫画等他。
      “槐安,你以后不用等我。”有一次苏秦鼓足勇气说。
      槐安咬着喝汽水的吸管,揉了揉他的头说:“秦妈说了,你路痴,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我不来接你,万一让人拐卖了,祖国就少了一个大数学家喽。”
      苏秦眼眸深邃而纯净,他羡慕槐安。他身上的勇气与自信是他所缺少的。也正是如此,他每当看到槐安的名字躺在成绩单最后,都会觉得恨铁不成钢。
      “槐安,你以后想做什么?”
      槐安把漫画书卷起来,像是攥着一根棍子,掐着腰说:“我要当阿sir,继承我爸和你爸的衣钵。”
      这也不错。苏秦心中欣慰,但仍然给他泼了一盆冷水说:“当警察得先上高中,你这个分数……我可以帮你。”
      槐安耷拉下脸,把喝完的汽水放在小卖部门口的塑料筐里,说:“书呆子,回家吃饭。”
      再往前追溯,苏秦始终觉得槐安每次在学校门口等他回家,是因为那次意外。
      苏秦比同龄人小两岁,因为小学时跳级了。刚升初一时,苏秦就在学校出了名,没人不知道他是个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一等奖的天才少年。可在躁动生长的青春期里,他的瘦小显得不合时宜,就像是误入角斗场的小白兔,无辜却可欺。
      有一天老师留他培训奥数,结束时天已经黑了。苏秦骑着自行车出了校门没多远,穿过高速桥洞时就被三、四个高年级男孩拦住了。
      “这不是跳级的小天才嘛,也亲自骑自行车回家?”领头的男孩说。
      苏秦小学时就经历过这样的事,这次他比上次勇敢了一些。
      “起开。”苏秦推着自行车说。
      对面几个男孩逼近了,扯过他的书包说:“有个广告怎么说来着,天才第一步,阕氏纸尿裤。我看看你书包里有没有纸尿裤。”
      一个男孩说着把他的书包拉开,把里面的数学试题、文具,还有一本小说《基督山伯爵》,全部倒了出来。
      苏秦隐忍着支好自行车,弯腰捡起书包里淌出来的试题和小说,拍了拍上面的泥土,连着文具盒放在车篓里。
      “你们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他没有生气,只是觉得这些男孩很可怜。
      “听说你爸是刑警,有本事让他来抓我们啊。”几个男孩挑衅道。“想走就把身上的钱留下,要不然就把衣服留下!”
      苏秦攥紧了拳头,可就在他要爆发的时候,一个篮球打在领头男孩的头上,然后弹开……
      苏秦没有习惯性地盯着篮球,计算篮球弹跳的曲线,而是看到了赐予篮球初速度的人。
      槐安把校服系在腰上,穿着一件白色短袖,松软的发丝还湿湿的。轮廓分明的清俊面容上安着一双看木头都深情的欧式双眼皮大眼睛,冷白色的皮肤在运动之后更透露着一种青春期的酸涩与诱惑,还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侵略感。
      “你爸爸在这呢。有事朝我来,这傻子是我罩的。”
      很多年后,苏秦和槐安在警校相遇,他又提起这件事。
      槐安也是刚打完篮球,他接过苏秦递给他的矿泉水浇在头顶,头发一甩说:“没想到我那时候就英雄救美了。你一定对我很着迷吧,记了这么久。”
      苏秦白了他一眼说:“我也救过你吧。我帮你考上高中,改邪归正,你还没谢我呢……如果当年你继续下去,说不定走上歪道,我下辈子就得到处抓你,为民除害了。”
      槐安自然地勾肩搭背道:“苏队说得对,我要是小混混,一定给你送人头,让你立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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