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旧梦》三山九塔

5、开端

　　“宁医生早。”刘馨跟宁远容打了个招呼：“听说昨天你朋友病了，救护车拉来的？”
　　宁远容性格冷淡，在医院的大多数时候不近人情，繁城地方小，以“人情世故”作为主流价值观，因此她在医院也没什么朋友。

　　一切都与高中时完全相反。

　　刘馨小半辈子没出过几次繁城，也不爱跟宁远容打交道，但她有件大事要跟宁远容说，不得不硬找话题。
　　宁远容一点头：“你有什么事跟我说？”

　　刘馨在心里感慨：
　　说宁远容不聪明吧，人家是国内顶尖大学的医学生，本硕博连读八年毕业的，回小地方当大夫完全是屈才；说她聪明吧，她给谁好像都懒得给面子，副院长来了也不改语气和说话方式，这样还怎么升职？
　　说宁远容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吧，她刚提了个头，宁远容就知道她有事说；说她懂吧……她这样直接开口问，像是懂人情世故的人？

　　罢了，我一把年纪，跟她小姑娘不计较。
　　刘馨心想。

　　“是这样啊，馨姐家里有个侄儿，也是大城市读了大学回来的，嗯……现在在咱们这边当警察，年龄上比你大点，家庭也好，你看……”刘馨笑着开了口。
　　刘馨爱给人介绍对象，外科好几个小护士的婚事都是她撮合成的。

　　她知道宁远容家庭好，能力强，人还聪明漂亮，要是改改性子，必然是前途无量，因此特意留给了自己家侄儿。

　　宁远容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奇怪的笑。
　　刘馨有些诧异——她还没见宁远容笑过，更没见她这样笑……

　　“宁医生，这个联系方式我是手机上发给你啊，还是——”
　　宁远容打断了刘馨的话：“馨姐，昨天救护车拉来的是我前女友。”

　　“啊？”刘馨不比昨晚的护士年轻，脑子一时间没转过弯来。
　　宁远容笑笑：“我不喜欢男人，也不会结婚，馨姐留着侄儿介绍给其他人吧。”
　　说完便转身扬长而去，只留下在原地石化的刘馨。

　　女的……喜欢女的？
　　不可思议，不成体统！
　　刘馨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一上午的功夫，宁远容喜欢女人的事就在整个科室传开，大有星火燎原，传遍整个医院之势。
　　大家看宁远容的目光都怪怪的，几个年轻有几分姿色的女护士还有意躲闪，生怕被宁远容多看一眼。

　　宁远容懒得搭理，买了午饭去看孟湘——她才看到消息，昨晚那个想让她帮着给弟弟找工作的护士告诉她，孟湘醒了。

　　孟湘握着手机发呆。
　　宁远容昨晚就传了几张病历和化验单过来告知她的病情，又打字告诉她跟张桂芳通过电话，她现在除了躺在病床上发呆之外，好像也干不了其他的。

　　身体还是不舒服，脑子也木木的，好半天之后，孟湘才想到，自己的任务计划被打乱了。
　　无所谓了，反正结局都一样。
　　她闭上了眼。

　　推门声惊动了她，以为是护士来换药，孟湘颇有些拘束地挣扎着准备起身。
　　看到的却是穿着白大褂的宁远容。

　　宁远容提着个饭盒轻手轻脚走进来，看到孟湘要起身，三两步上前来帮她摇起了床。
　　“谢谢。”孟湘看了宁远容一眼，说道。
　　宁远容摇摇头，打开饭盒。

　　里面是煮烂糊的蛋花面条，闻上去很香。

　　“你现在只能吃点这个。”宁远容脸上没什么表情，动作也很自然，动手搅了搅面条，然后用勺子舀起一点，放在嘴边吹了吹。
　　孟湘要伸手去接，扯得塑料管动了一下。

　　宁远容没给她，直接将勺子送到了她嘴边。
　　孟湘与勺子僵持了片刻，还是慢慢吞下了勺子里的东西。

　　宁远容又舀了一勺，耐心吹冷。
　　孟湘不再反抗，又吞了一勺。

　　面条是什么味道，她吃不出来。
　　只觉得自己舌头木木的，舌尖有点痛。

　　不知吃了多少勺后，宁远容不再送勺子到她嘴边，而是拿了小口杯和盆子来：“漱漱口。”
　　孟湘照做。

　　饭盒里的面条还剩下大半，宁远容没说二话，用孟湘的勺子吃完了。

　　“旁边这张床好像空着，你……你中午要不在这里歇一下，两点钟我叫你。”孟湘轻声说道。
　　方才凑得近，她瞧见宁远容的眼下有一点乌青，眼中也有些红血丝，想来大概是昨晚没休息好的缘故。

　　宁远容“嗯”了一声，转头去洗手间洗饭盒。

　　听着洗手间里的流水声，孟湘低垂的眼睫抖了抖，一滴泪慢慢落下来，落在棉被上，很快渗了进去。

　　高中时，她也曾帮宁远容刷过一个多月饭盒。
　　那时下午课后到晚自习的时间很短，走读生若非住在学校附近，是完全没空回去吃饭的。

　　大部分学生在学校食堂或者校门口的小饭馆解决，也有些家长得闲的，做了饭用饭盒装好，掐着点给送到学校门口。
　　当然也有人给宁远容送——她家开饭店的，后厨匀两份出来，再找个跑腿每天不重样地给她送，她想吃什么，打个电话说一声就行。

　　“来吃一口吗？”叼着筷子跟几个小姐妹分享晚饭的宁远容点了点孟湘的后背，问道。
　　“不了，刚在食堂吃过了。”孟湘笑着摆摆手：“你们吃吧。”
　　宁远容没说什么，跟小姐妹嬉笑着吃完了家里送来的晚饭。

　　两个大饭盒，加起来有七八层，从凉菜到汤到甜食一应俱全，跟摆宴席没什么差别。
　　很香，孟湘轻轻抽了抽鼻子——全是她没吃过的菜。

　　第二天也是。
　　“送多了，你也来吃？”宁远容给孟湘手里递筷子。
　　孟湘正要接过，却看到宁远容身边女生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屑。
　　那女生叫黄子姣，家中父母也是生意场中人，条件不错，没事就喜欢黏着宁远容。

　　孟湘又摆摆手：“下午体育课跑多了，这会儿还有点恶心，你们吃吧。”
　　宁远容倒也没勉强，只若有所思地眨眨眼，收回了筷子。

　　第三天还是。
　　这次黄子姣不在——她有个体育生男朋友，今天去陪男朋友训练了。
　　“吃点儿？”宁远容往孟湘桌上放了副筷子。
　　孟湘带着几分歉意推开了：“第三节课后我吃了面包牛奶，这会儿还是饱的。”

　　“好吧。”宁远容顺手给她一张卷子：“我今早英语课睡了一觉，没听，你帮我对下答案呗？”
　　孟湘点点头，找出红笔和自己的卷子，一个个帮宁远容对答案。

　　宁远容的卷子能错到哪里去呢？她英语都没怎么下过一百三十五。

　　第四天。
　　宁远容打着电话从教室后门进来：“哎，帮我点份油麦菜和笋尖啊，马上就来。”
　　打完电话，她又拍孟湘的肩膀：“我跟她们出去吃饭，你帮我吃了呗。”
　　她递过来的饭盒只有三层，分量也比平时少许多。

　　孟湘还想拒绝，宁远容却好像有些不耐烦：“哎呀，不吃就帮我扔了，我真走了，今晚白璐请客呢！”
　　说完转头就走，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孟湘。
　　孟湘看着那个背影红了眼圈，一口一口吃完了饭盒里的饭菜。

　　随后她问住宿生借了点洗洁精，把饭盒刷得干干净净，摆回宁远容桌仓里，还写了张小纸条：
　　谢谢你。

　　宁远容摸了摸洗好的饭盒，露出了一个似有若无的笑。
　　自那之后一个多月，孟湘的每顿晚饭都是宁远容拿给她的。

　　宁远容的字典里面没有“穷”字，每天在学校门口小饭馆请八个人吃八顿也吃不空她一天的零花钱，因此从没人在意过她每天还给孟湘塞一盒饭吃……当然也跟孟湘从不惹人注意的透明体质有关。

　　孟湘不吃晚饭是有原因的。
　　她高中时寄居在舅舅家里。
　　舅舅和舅妈跟她不亲。
　　她外公先后有过两任妻子，第一个外婆生了她妈妈后两个月就过世，第二年外公续娶，很快就生了她舅舅。

　　外公重男轻女，有了儿子之后就将女儿送回乡下老家。舅舅对妈妈尚且毫无感情，更何况是她这个外甥女？
　　收留她也是看在分了她父母的遗产份儿上，给她一间房住，一口饭吃。
　　再多就没有了。

　　一个多月前，她刚从舅妈那里拿到生活费，转头到了学校，老师通知收资料费，她先用这笔钱垫了上去，预备着回去跟舅妈说说，再要一点。

　　那天回去之后，孟湘就听到舅舅和舅妈在吵架。
　　吵架的内容也就那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无非是家务分配不均、炒股赔钱，还有弟弟的教育……
　　孟湘没好意思开口要钱，就忍了下来。

　　第二天，舅舅和舅妈开始冷战。
　　冷战持续了三天，舅妈收拾行李回了娘家。

　　舅舅每天中午带着弟弟下馆子，有时客套地问她一句去不去，孟湘永远摇头，然后煮点米饭挂面，配着辣酱咸菜随便对付两口。
　　晚上就在学校挨着饿等放学，下了晚自习回去继续吃稀饭挂面。

　　她觉得宁远容一定猜到了什么，但她青春时期脆弱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多想一点点，只能自欺欺人地顺着宁远容的谎话想下去。
　　宁远容真好啊，难怪她有这么多朋友，难怪人人都喜欢她。

　　如果我不是现在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也可以跟她做朋友？

　　后来舅妈回家，她拿到了新的生活费，不用再吃宁远容的晚饭，但她就像是中了毒一样，满脑子都是宁远容，成绩也跟着一落千丈。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就是爱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