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举头望山月

78、灾厄

　　华烨的飞机落地时，迎接他的不是何堂月而是多年前跟在刘径庭身后一直安安静静的那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当时他还带着刚出学校的稚气。

　　但此时站在华烨面前的这个人，身上的褐色冲锋衣，划了很长一道口子，还有许多数不清的小口子，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仔细看指缝里似乎还有没洗净的鲜血，眼底布满血丝，三四天没睡的样子，整个人疲惫又警惕。

　　在看到华烨时，他似乎刚从一场激烈的战斗中清醒过来，看向华烨的眼神甚至带着一点杀气，又迅速消失，他扯了扯干涩似乎是想笑一笑，但没笑出来，更像是嘴角抽搐了几下。

　　“你来了。”陈良杰干巴巴说道。

　　“黎光呢？”华烨也以同样干涩的语气问他。

　　陈良杰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侧身示意华烨上车。

　　车窗外景物飞逝，临近夜里十二点，街道上几乎看不到白日里繁华的景象，沉睡的城市，此时在华烨眼里更像是一种喧嚣到极致后荒凉的寂静，平白让人心绪纷杂不宁。
　　车厢不大的空间里，只有华烨还有陈良杰二人，前座开车的是刑警队临时抽调的一个警员。

　　陈良杰也不知道该从哪一步开始给华烨讲，华烨从那一句“黎光呢？”之后就再没勇气继续问下去，沉默反而成为了两人心照不宣的选择。

　　沉默一直持续了近四十分钟，直到开车的警员一个急刹把车停到了医院门口。深夜的医院急诊依旧灯火通明，陈良杰想了一肚子的话此时都只剩了一句：“三号楼五楼上电梯右拐最里面的手术室。”

　　华烨狂奔到手术室门口时，手术中的红灯依旧亮着，手术室门口的蹲着三四个人，华烨一直联系不上的何堂月蹲在最靠门的位置，发丝狼狈地贴了半张脸，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巨大的牛皮袋子。

　　华烨几乎是一步一步挪到了手术室门前，隔着玻璃往内看什么也看不到，他低头沉思了几秒，转头看着何堂月迟缓地问：“堂月姐，黎光呢？我来陪她过生日。”

　　这句话像是有什么魔力一般，何堂月早已干涩的眼角又不受控制地开始流泪，她抖着手指了指手术室，打破了华烨最后掩耳盗铃般的自欺欺人。

　　“绑架”、“信”、“设局”、“警察”、“枪伤”、“病危通知”这些字眼一个个从何堂月嘴里说出来。

　　华烨接过何堂月一直抱着的那个袋子，跌坐在手术室门前，剥去皱巴巴的袋子，露出精致泛着微光的蓝丝绒盒子，他拿走盒子上的信封，拆开后拿出雪白的信纸，上面是和他挎包里那十七年的经书上如出一辙的字迹。

　　【华烨，展信佳。

　　不管你打开这封信时我处在怎样的状态里，你的未来是否有我的存在，我都希望你能平安开心地过好自己的生活，请你一定实现，毕竟这是我从六岁那年开始就在神佛前许下的愿望。

　　从前每次去永安寺了然师父总是问我愿望有没有实现，我朝他摇了十七年的头，直到上次，临走前，我点了点头，因为我知道，这一次，再也不会有意外的变数打乱你本该顺遂的一生。

　　小时候，我总是希望有一个人能毫不犹豫地选择我，偏爱我，拿到糖果会第一个给我，开心时会第一个拥抱我，可是妈妈没有，爸爸跟爷爷总是会同时抱起我跟黎风，所有人似乎都对黎风有着格外的偏爱。

　　只有你，每次都会坚定不移地选择我，那时，年纪很小，一块糖果的甜就能轻易地盈满整个心房，而你给了我很多很多糖，很多很多偏爱。从你递给我第一快糖开始，我就想，我要对你很好很好，比所有人都好。

　　但命运似乎总爱和我开玩笑，每次我想对你很好很好的时候，就会把你推进一个无尽的深渊。五岁那年如此，十七岁那年亦然，我想，也许我就是你人生里那个意外的变数。

　　而我能做的，似乎只剩下远离你这一个选项，听起来似乎有些无厘头，但这是每一次你生命垂危时，我脑中最大的念头，每次我都没能坚持，这次，或许我能做到了。

　　华烨，请你一定明白，我不是不想与你面对这一切，我只是看过你太多次躺在病床上了无生气的模样，再不想因为我赌上你的安危，半点风险都不行。

　　我这短暂的一生里，承载了太多人的生命，实在背不起你第三次生命的重担。本想跟你说许多许多，但写到这里，似乎一切都不重要了。比起生命，再多的文字都显得苍白无力。我无法向你保证我的生命，就不再赘述其余祈求原谅与辨白的话语。

　　最后，我只能在这里写下对不起，还有谢谢你，以及我爱你。

　　黎光
　　2024年12月17日晚八点
　　于望心民宿】

　　信只有短短大半页纸，几乎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华烨就已经看完，看完信后，他眼中没有任何情绪，陷入了一种空洞迷茫的状态，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这是第一次，他清楚地体会到等待一个未知的结局是怎样一种心情，他仿佛身处冬日的广袤平原，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肆意刮过，带走了他身体最后的温度。

　　信纸飘落在身侧，他打开那个蓝丝绒盒子，那是一个巨大的画册，每一幅画都被装订的很精致，从他们十二岁在上海的合照，一直到二十二岁两人大雨里的重逢，一共十一幅画，四幅是黎光的想象，剩下的都是他们真真切切的过往，每一幅画的右下角黎光都写了一句话。

　　第一幅“上海与清阳隔着一千一百三十六公里，但想到是去见你，突然觉得也不是很远。”

　　第二幅“华叔叔说你要出国了，隔着一整个太平洋，我该怎么去见你？”

　　......

　　第七幅“没能看到你十八岁的样子，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但你生日这天还是觉得万分遗憾。”

　　.......

　　第十一幅“突然想起，二十二岁是法定结婚年龄，如果我还能好好地回来，我跟你求婚，你能不能把原谅你当做我愿意说出口？”

　　画中的大雨与画上的水珠一起落下，华烨抱着黎光从少女时代开始珍藏的心意哭的泣不成声。

　　黎光被推进重症监护室时，时针恰好跨过十二点，2024年的冬至，华烨隔着玻璃看着躺在病床上生命全靠机器维系的黎光，喃喃道：“晨晨，生日快乐。新的一岁，愿你再无灾厄，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