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君再来[民国]》厨子小姐

6、第 6 章

　　天色已晚，少爷和阿九一起并肩回去，阿九还叮嘱着阿天以后晚上不要一个人出来。他俩路过那条喧闹的夜市街角，又见不少小吃摊子。

　　走了一路来，又要走一路回去，少爷肚子都饿了，不由地被那些眼花缭乱的吃食吸引。

　　这回少爷瞧见了支着柴锅煮云吞面的。

　　街角那烟火红尘里的小炉灶里，柴火烧的旺旺的劈啪作响，弥散一股果木碳化的特殊气味。

　　小云吞在锅子里翻滚，粗瓷的碗里撒一点盐、芝麻、紫菜和虾皮，待云吞煮的透透亮亮，连里面的粉肉色都显出，漂浮起来鼓着圆肚子时捞起，冲着那碗里一倒，滴上两滴麻油缀上几粒葱花，香的扑鼻子，味道定是鲜美极了。

　　瞧见少爷那眼馋的模样，阿九心里失笑，就把少爷往摊子边拉了过去，对老板吆喝道：

　　“来两碗云吞面。”

　　阿天少爷从没有坐在路边摊吃东西的经验，且是被人伺候惯的，站在那局促地方不知道干什么好。

　　那里阿九已麻利地取过一方黑漆斑驳脱落，也有些腻着污渍的小板凳，摆在少爷身后。他知道少爷爱洁，又从怀里顺手掏出手帕平整铺开垫上。

　　少爷瞧着那折痕清晰的手帕眼熟，不由问道：

　　“这不是那个旧手帕子，你还留着。”

　　阿九自己正随意扯个马扎，闻言一怔，他怎么忘了，顿时有些坐立不安，仿佛什么心事被戳破了似的。

　　少爷斜瞟着那双含星眼，冲阿九揶揄道：

　　“哼，当初在码头边让你跟我做事，还百般地不情愿，搞得我跟霸占良家女子似的邀你。还不是偷偷留着你少爷我给你裹伤口的手帕，让我发现了吧！”

　　阿九脸上腾起些热气，不敢看少爷那张色如春花的笑脸。

　　“这料子顶好，我洗干净了，也没舍得乱用。”

　　他故作从容地慌张解释，又想起那晚上自己拿着这手帕，在身下那处揉捋着，是如何睹物思人地“乱用”了一夜。

　　再也坐不住，阿九掩饰地从那油腻腻的马扎上腾地站起身，嘴里说着：

　　“我再去买点别的。”边就奔到另一个摊子上去了。

　　少爷见自己占了上风，笑出了声。

　　过一时，云吞面端上来了，阿九也回来了。

　　他熟练地从筷笼里取出两双筷子，从摊主的锡皮烧水壶里倒了热水在另外的空碗，仔细地替少爷烫筷子。阿天看着阿九忙忙碌碌，心想阿九什么都会可真厉害。

　　少爷就坐在矮板凳上，小小地并着膝缩成一团，也不出声，眼只跟着阿九的手转，又馋又乖地等着开饭。

　　阿九心里软软的，弄好了一切对阿天说：

　　“少爷，可以了，尝尝吧。”

　　馅是野菜拌肉的，少爷从没吃过的滋味，又鲜又香，少爷吃的脸都快埋在碗里了，汤也没剩下。

　　阿九有一筷没一筷地吃着，嘴角带着他自己都没觉察的笑意。只看着他的少爷吃的香甜，他心里就香甜。

　　弄堂街角上面有一盏白炽灯，挂在石库门样式的民宅窗户外面，笼罩着这小摊子自成一方小天地。这日是十五，月亮也圆，夜色里还飘着淡淡的芙蓉花的清香气。

　　那窗户里的人家在听留声机，电台里播放着沪上最时兴女歌伶的新曲，顺着窗棂砖墙就流泻了出来：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教我的爱人，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逍乐时中有，春宵飘吾裁，寒鸦依树间，明月照高台。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教我的爱人，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这歌伶一副好嗓子，唱的风情万种，摇曳生姿，本是缠绵悱恻的曲调，词却醉生梦死、飘零寂寥。

　　阿九只觉得调子好听，听不清楚歌词，也不甚理解其中含义。

　　他往阿天那边看时，少爷却怅然地放下了筷子，云吞面也似觉得有些失了滋味，只怔怔地听着出神。

　　爱人为什么要分离呢？白娘子和许仙又为什么要分离呢？有情人应该月圆花好，鸳鸯成双才圆满，分离一点都不好。

　　阿天心思细腻敏感，惆怅感性，这歌词他觉得不喜欢，像是不吉利的很。

　　“少爷吃完了吗？”阿九仍垂着眼睛柔和地看着少爷，浅笑低声问他。

　　“嗯，吃完了。”少爷回过神来，只看见一个东西被阿九举着凑在自己眼前。

　　是根糖花。原来他刚刚偷偷去买了根糖花。

　　“少爷不是喜欢这个吗！才看见的，就买了送你。”

　　阿天惊喜地接过这朵小零嘴，啊呜一口含在嘴里，甜的。阿九看的心里软软的，他的少爷这么容易满足，这么好哄，他得看紧点，不要被人拐了去。

　　“今天是怕我再骂你，专买了糖给我粘嘴，想让我说好听的吗？才不。”

　　少爷心里美滋滋的，他忘记了刚刚的怅惘。阿九付了摊主云吞面的钱，便陪着少爷踏着这宁谧的夜色，一同回去了。

　　徒留一缕留声机里，歌女楚楚可怜、纸醉金迷的音声。

　　阿九有时候开着车载着少爷时，透过镜子看着少爷稳稳坐着，和他说说笑笑，露出那对乖乖巧巧的小虎牙，眼睛也弯弯的，便经常想着，如果能和阿天少爷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

　　马爷也是上海滩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可他依旧要尊阿桂姐一声师姑，听阿桂姐吩咐。

　　这一次的帮派议事，马爷专程留了阿九，私下跟他讲：

　　“阿九你要发达了，竟是入了阿桂姐的法眼，她要你去她的赌场做事。”

　　十八铺街最挣钱的买卖，除了烟土、妓院，再者也就是赌场了。

　　阿桂姐这个赌场名字气派，叫黄金台。所取的典故乃是一句诗，“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讲究的是一个义字。

　　阿桂姐是识文断字的，她起的名字都别有一番意趣，和一般的大老粗不一样。

　　黄金台，这是多少青帮弟子都盼着能去的地方。

　　阿九却出人意料地拒绝了：

　　“承蒙马爷和阿桂姐的抬爱，我现在宋公馆做的还行，也不是那块材料，就不去了。”

　　马爷简直难以置信：

　　“在宋家做个小司机，再怎么着，也不过是听喝的下人。去了黄金台，虽是先去做个看场子的，但是那里是阿桂姐来钱的大生意，她又赏识你，去了就有机会出人头地，你居然不去？怎么这么实诚！”

　　阿桂姐听说这事，也是让马爷多次劝他，偏阿九就是不听。

　　阿桂姐也暗暗纳罕，从没遇见过这种遇到好事往外推的。

　　阿桂姐通过她的妓院所能知的情报，是不得了的。

　　时局渐渐地要乱了。大总统身故后，各省官军便趁机列土封疆，割据林立成了各系军阀。

　　里面是兄弟阅墙你争我抢，外面还有东洋人西洋人虎视眈眈。上海滩的局势也是风起云涌，只是表面上歌舞升平。

　　乱世的端倪初显，青帮这样的帮派于乱中取便，黑白通吃，赚的是盆满钵满。

　　阿桂姐知道月满则亏的道理，是萌生退意了，有意激流勇退金盆洗手，只是满帮里没有合适的人培养接手这派事务。

　　这起子徒子徒孙，一个个不是逞凶斗狠就是贪得无厌，不是不讲道义就是阴险毒辣，竟没有一个看着成器的。

　　独那个冷脸阿九能服众，青帮里上下有口皆碑，看起来也沉稳，阿桂姐有意栽培他，不想他竟如此不识好歹。

　　阿桂姐气恼之余，却又猛地想到，难不成阿九这小子是为了那小少爷，他想洗白洗白做个好人，甘心情愿一步也不离开他的小少爷？

　　她摇摇头自嘲地笑了：怪道那小少爷看着就一脸福气相，竟摊上阿九这样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痴情种子！

　　阿天少爷虽初出茅庐，但做事谨慎善于计划，宋家的海运生意，在他手里是愈见发达。宋家商行里的老人都称赞少爷是做生意的好苗子。

　　宋老爷见儿子愈发让人放心，便也不拘着他宴饮游乐了。

　　今天是沪上当红的一个新角的演出，演的也是白蛇传。阿天少爷逢这一折戏，都必去的。

　　华灯初上，阿九开车载着少爷来到上海大戏院。今日因与外国洋行谈了一桩生意，因此来的迟了些。

　　少爷让阿九去停车，自己急急忙忙在戏院门口下了车直奔票房。可问时，票房却说是新角捧场的人尤为多，戏票已售罄了。

　　阿天懊恼极了。他想的都是，今天早知道就该早点来。他父亲好不容易不限制他看戏，这场赶不上，还不知道他父亲会不会转了主意反悔呢！

　　阿天怅惘地立在大戏院门口，却突然有个声音在他一侧响起：

　　“这位小少爷，是没买到票吗？”

　　阿天转头看时，跟他搭话的，是一个梳着大背头西装革履的年轻公子。他自认不曾相识，疑惑问道：

　　“公子您是和我说话吗？”

　　陆公子今日让那交际花放了鸽子，他本想回去算了，却不想在戏院门口眼前一亮，竟碰到个绝色尤物。

　　他笑得温文尔雅，对着阿天少爷绅士地微微弯腰致意：

　　“相逢即是有缘，小少爷不如一起吧，我订了二楼的包厢，那里视野是极好的。”

　　阿天少爷本是想拒绝的，他不喜这陌生人的眼神，有些过于精明油腻。本不想与之打交道，可今晚的戏又难得。来都来了。

　　阿天犹豫不决，只听里面锣鼓锵锵锵锵已经开场了，他终是抵不过戏的吸引，点头应允了这公子的邀请。

　　陆公子只瞄着阿天那张脸，想这小少爷生的真让人心痒痒，来了这个多月怎么没留意到过这么个小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