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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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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大戏院的晚场散了。衣香鬓影的摩登男女们纷至沓来,又在夜幕阑珊中三三两两地离去。
今夜宋公馆有名流宴会,偏偏大戏院今晚是北平名角的最后一场上海巡演,是全本的《白蛇传》,宋公子最是痴迷的戏本子。
他本就不喜欢交际父辈那种虚套的名利场,便同宋老爷说了声,称病遛来了戏院。
家里面的小轿车都去迎来送往接送客人了,宋天这位大公子便头一回,让管家给他叫了辆黄包车坐了来。
这会子,他正站在戏院门口,瞧着门口一侧蹲在地上等着揽客的黄包车夫,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不会叫车,主要是从没和这些头顶草帽,身披汗衫,脖子上搭了条毛巾的底层人打过交道。
这是他从没交集过的世界。
宋公子是金贵人,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人,吃个饭四五个奶妈子丫头子伺候着,喝的是洋酒珍茶,吃的是珍馐美馔。
出门前呼后拥,坐的是洋轿车,去的是时髦的咖啡厅,看的是进口的洋影片,找乐子潇洒的地方不是百乐门,就是大世界。
周身围着奉承的不是漂亮的舞女,就是上流的交际花。
里里外外伺候着他的,不是裹着头巾、制服笔挺的印度门童,就是油头粉面、衬衣马甲的菲律宾荷官。
少爷的西装就从没落过穷气的灰,皮鞋就从没沾过有土的地。
他一袭米色的西装随意往那里一站,就是满身的贵公子气,又偏有几分满眼新奇的模样,如同误入凡间似的,与俗世周遭格格不入。
几个车夫见他西装笔挺,知道是大主顾,定能打赏两个小钱,是不错的生意,便围拢了上来,纷纷吵嚷着:
“少爷,坐我的车吧,小的跑的又稳又快,少爷去哪?”
阿天少爷有些洁癖,这么被一围,顿时就觉得不自在了,他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道:
“不用,不用……”
他想退回戏院,找经理借个电话打给家里,还是让管家派车来接他吧。
他折返了回去,打宋公馆的电话,却总是不通。是了,这会子家里肯定人声鼎沸,佣人管家们都在忙着招待伺候客人,谁能听得到电话铃声呢。
宋天少爷只好又走出了戏院大门,站在台阶上叹了口气。
看来,还是得乘黄包车了。
天空中飘起细微的雨,水门汀的马路上便开始聚集一些小小的水洼。
大戏院门口招牌上的霓虹灯闪烁着红的绿的光,在这水洼里反射出灯红酒绿的颓靡。许是客人们散的多,刚刚围着自己的车夫都拉客走了,此刻戏院外比刚才清净多了。
少爷抬手扶了扶呢绒礼帽,抬头顺着戏院外的墙,看着檐子下面扯的雨丝和花花绿绿的水洼,便瞟见那暗处还有个车夫坐在黄包车杆上。
那人穿着打补丁的褪了色的蓝汗衫子,一双裤腿上打着绑腿,千层底布鞋是皂色粗布的,也摞着补丁。他肩背宽阔,刚刚也似乎并未曾凑上前来。
“诶,那个黄包车……”
人少了少爷也敢开口了,他朝着那车夫清了清嗓子,仿着管家的口气,唤了一声。
那个车夫便在草帽底下抬起头望过来。
是个麦色皮肤的年轻人,一双线条凌厉的黑眼睛,眼珠子又大又黑,瞳仁黑白分明,搁在那张高挺鼻梁的冷脸上,看的少爷心口一跳。
那车夫随即站起身,微弓着身拉着车到了戏院台阶的正下方,车杆压下来,便一言不发地候着。
少爷大概知道他为什么到这个点还没拉到生意了,因为这个车夫实在是话少。
少爷上了车坐定,右腿搭在左腿膝盖上,合体的西装裤便微微绷紧,显露出修长匀称的身段。
这车夫看起来有些木讷,也不问去哪,少爷觉得有趣,也没有了刚才被包围的紧张了,便放松而带着点颐指气使道:
“去虹霞路宋公馆。”
电车早已停运了,此刻只有路两旁的电灯柱还亮着,在夜色撩人的雨幕中晕着微光。脱离了大戏院的繁华喧嚣,街巷便显出灯火阑珊的寂寥。
少爷心里平静喜悦,品味着刚刚在大戏院里听的戏。名角就是名角,唱腔缠绵悱恻,眼神秋波流转。他思绪飘着,不知不觉间,车子便穿到了一条略显热闹的夜市街。
少爷从没来过小市民的地界,只觉得自己就像是下凡的白娘子,看这人间什么都新奇。这里的小摊贩有些凌乱的铺摆,但也有烟火市井的热闹,少爷觉得温暖有趣。
车拉的又平又稳,车夫给少爷把车棚拉了上来,少爷坐在里面,雨丝仅仅微微沾湿了他的裤脚。
而车夫埋头跑在雨中,浑然不顾衣服被雨水打湿,透出强壮有力气的背膀和胳膊。他的布鞋也浸透了水,水珠子滴滴答答从那草帽的边沿甩下。
少爷心一软,想着,拉黄包车也不容易的。
路边有个卖小吃的吸引了少爷的视线,是个捏糖人的,木头架子上摆了一排,红红绿绿的,虽然简陋,但也有种朴拙的可爱。
“诶,停一下,你去帮我买个糖人吧,要那个花样子的。”
少爷偷偷溜出来,肚子有点饿了,他微微前倾了身子,对前面的车夫说。他的声音澄澈优雅,那车夫听了依旧是一言不发地便停了脚步,站住了。
少爷虽突兀地出声,但是车夫却停的很稳当,没有哐到少爷。
少爷掏出身上一块雪白的鹰洋,递给车夫,没想到车夫却不接。他没有出声,默默从身上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一角钞票,径直去了糖人摊子。
少爷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一块大洋买这样的小本吃食,应该是不好找零的,他迟疑了一下,收回了银元,想着待会给车钱的时候,一起给车夫好了。
车夫捏着一朵糖花回来了,他递给少爷,有些粗糙的手指和少爷白皙纤长的指尖微触,又随即分离。
“谢谢。”
少爷把糖花放在嘴里,真甜。他塞着零食鼓着腮颊冲着车夫一笑,那车夫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仰下巴点了一下头。
车子从大路拐了个弯,折进没有路灯的小路,才没走几步,前面便有几个黢黑突兀的人影在路边或站或蹲。宋天少爷西装马甲前锃亮的瑞士金怀表便折射出一星点的光,刺到了这些人的眼里。
“站住,给爷停下!”
那几个人吆喝着,起身拦住这辆黄包车。
少爷见他们都穿着白对襟褂子、黑布大褂和裤子,头戴黑帽,便心知不好,怎么好巧不巧,遇到了青帮的人。
青帮脱于漕帮,传承严谨、等级森严,守的是古法帮规,师父收徒弟,必需师访徒三年,徒访师三年,学规矩仪注一年,总共七年时间,方能上大香入会。
可如今哪里都不太平,四方偶尔还有些战乱,许多青帮前人急于传承香火,匆匆收徒,早没了七年规矩。这些新帮徒三教九流都有,多是地痞流氓,称得上心黑手狠,青帮的名声也渐渐坏了。
平日里他家跑的是海运生意,他父亲宋老爷和青帮现在的龙头老大有些个交情,也不过是泛泛之交。对于再往下的小头目,能躲着不打交道就不打交道,因着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人手又长又贪,怎么今天偏让他给碰上了。
“你们有什么事?”
宋天少爷贵为宋家的大公子,虽然养在深宅里生意接触的少,但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只是这里太黑又僻静,对方人多不怀好意,让他有点紧张,声音有点颤抖,可措辞态度依旧是平日的端庄淡定。
“什么事?哈哈哈哈,公子哥就是公子哥,说话腔腔调调的可真有意思,我们弟兄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向少爷您借两个钱花花……”
说着,这几个汉子就欺身围了上来,他们蛮横地推开那车夫,踩上车推了宋天一个趔趄,一个抱着他来夺他的手腕,一个便去他胸前剥那只金怀表,糖花都掉在了地上,被不知道谁一脚踩碎了。
宋天头一回遇到这种险地,他被掼倒在地,痛地不行喊道:“放开我。”
然后便觉得身上一轻,回头才看到是那个车夫,他身手凌厉地摔倒围攻他的混混,然后又冲向自己,把那个正欺负自己的地痞给狠狠一脚踢了出去。
少爷根本看不清,那个甚至一句话都没和自己说过的车夫,是用怎样的身手做到跟这么多人缠斗的。
天那么黑,他只看见那个话少的英俊男子辗转腾挪,留下迅疾的残影。
可是,少爷在缝隙里看见寒光一闪,有个混混掏出了雪亮的刀子,冲着车夫背后偷袭刺去。
“小心,有刀!”
少爷忍不住大喊一声,那车夫猛地转头,脖颈和手臂的青筋毕现,凌厉的眼睛在黑暗中掠过星芒。他侧身躲闪一脚扫飞了那人,却依旧被锋利的刀刃划伤了手臂。
“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