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庸计·下卷》叁缄

16、拾陆

　　齐蔚有些诧异，“但他不像那种贪官。”她看见知县娴熟地讨好张以舟，原以为他是故意穿旧衣，做做样子。但他趾夹里是黑黝黝的泥，脚趾上的肉也都皲裂纵生。

　　张以舟问：“贪官是什么样的呢？”

　　“大腹便便、肥得流油，开口就一股朱门酒肉臭的气味。”齐蔚道，“也有看着是好官的贪官，但他们的身体骗不了人，就像下过地的农人，一定不是细皮嫩肉。”

　　“那些人贪赃枉法，是为己，但这个贪官，是为民。”张以舟一面驭马，一面道，“他贪的那十万两，都用去了赈济百姓。”

　　“那为什么贬谪他？”

　　“因为‘贪’，本就是错的，哪怕他所求并非贪银十万。十三年前，越州大旱，朝廷下发的救济粮被贪官反手倒卖给奸商，奸商再运往越州高价售给灾民。越州平民百姓倾家荡产才买得起一斛米，料是如此，也撑不过几时，至于那些更穷苦的百姓……”

　　“他们用女子换粮。”齐蔚轻轻开口说，“卖粮的人说，干净的女子换两升，其它只有一升、半升。那些人，甚至要当众验处子……再小一点的孩子，会被吃掉……”
　　齐蔚八岁，也在越州，爹便是那时候开始，给她穿男孩的衣服，脸上抹黑泥。齐乾在齐蔚腰上拴绳，另一头打死结系在他手腕上。

　　马蹄踩上了山间窄道，张以舟放慢行速，拍了拍齐蔚抱在他腰间的手，接道：“如今的越州知县，在那年还是前途无量的京官，但他撼动不了大局。于是利用职权给某些人做事，贪出了七万两，用这笔钱去买奸商的粮，发放给故乡的百姓。”

　　“我也拿到了。”齐蔚闷声说。那批粮开始发放时，没有人敢上前，他们不信会有人白送。那个发粮的老爷爷对齐蔚打开手掌，一捧白面像金子一般发着光。齐蔚饿傻了，咬断了哥哥拉着她的那根绳，跌跌撞撞地把一口白面吃进嘴，顿时呜咽哭了。她抱着那一小袋白面，连滚带爬地跑向已经走不动路的父兄。而无数人逆着她的方向，踉跄求一线生机。

　　“他救了成百上千人，后来又为了抚养饥荒后留下的那些孤儿，贪了三万两白银。几年前，我们清查朝廷内外时，查到了他。”

　　“然后你们便将他发配到了修州？他连鞋都穿不起。”齐蔚道，语气透着质问。他救了这么多生民，却无人知晓他的名姓。越州百姓一直以为是神明显灵，施救后便飘然而去。原来神未曾垂怜，是人，费尽心机，托住了轻贱的性命。

　　“因为‘贪’，本就是错的。”张以舟再一次道，“他的确救了人，但在贪的过程里，同样侵害了他人，触犯刑法。哪怕这并非他所愿，但事实便是如此。”

　　“可他也是被贪官污吏逼的。”齐蔚道。山间的冷风刮着耳朵，齐蔚觉得张以舟说的东西比风还刺人。她塌下腰，脸缩回兜帽里。

　　张以舟按住她松开的手，道：“蔚蔚，为人处事不止需担住结果，也得向经过负责。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他叫什么？”齐蔚低落地问。
　　“任长宜。”张以舟道。

　　齐蔚额头抵在张以舟后背，她竟想起张府藏书阁下的牢狱，想起张以舟老师的诘问。齐蔚恍然明白，张以舟把任长宜的事情告诉她，也为了预告他的将来。张以舟在救人，也在杀人，他的手并不干净。他和任长宜，是相似的。

　　齐蔚直起身，重新抱紧了他，“张以舟，世道会变好的，你也会。”

　　张以舟没有回答，他扬动马辔，加快了速度。

　　“张以舟，”齐蔚喊道。她口中呼出的白气，像月色下的一层薄雾。“我刚被赶出家门的时候，在泉州和朋友做生意。泉州衙门里一个大老爷，向我们收取‘茶水钱’。一杯茶水，五十两，他要十杯。我们没有钱，已经在收拾家当准备换地方了。但比我们先走的，是那个大老爷。他被昭郢来的巡抚大人逮到了，没多久，他便在菜场上，掉了脑袋。我听说，他贪墨了八万五千两。”

　　齐蔚说着，发现张以舟的狐裘被风吹开了。她从披风下伸出手，绕着他的脖子，摸到细绳。路上太颠，她打了好几次，终于将活扣盘住，系紧了狐裘。

　　“贪八万五千两都要被砍头，越州的恩人贪了十万，怎么还有官做呢？”她问。冬风凛冽，齐蔚环着张以舟的腰，却不像是蜷在他身后，靠他遮挡风寒。她紧紧贴着张以舟，她希望自己是一道甲胄。

　　她接着说：“是你们给好人留了活路，对不对？”

　　齐蔚不需要张以舟的肯定与否，她确信自己猜中了。

　　“张以舟，”齐蔚在他耳边大声道，“你去救这个破破烂烂的天下吧，我会保护你的。”

　　张以舟面朝着前方，仿佛对齐蔚的豪言壮语，流露出了“童言无忌”的轻笑。又好似，是给了一声缔结承诺的回应。

　　天将破晓时，张以舟下令在雪林中休整一刻钟。他们用的这批马是从张府带出来的，血种和齐蔚常见的不一样，更像是是燕山国的高山烈马，腿高个头大。但接连被驱使，又是跑在山间，马也累了。其中一匹马甚至口吐白沫。

　　张以舟抚摸着他驾驭的那匹，向齐蔚招手。

　　“我能摸摸？”齐蔚上前，问道。她记得这匹马，她第一次在张府逛马场时，便是这匹冲她甩尾巴，满脸高不可攀。

　　张以舟点点头，握着齐蔚的手，覆在马眼睛上。“这是温骊。”

　　“温骊？”齐蔚似懂非懂，只觉这匹马乖多了，但鼻子里哼的气，又好像透出几分它的不乐意。

　　张以舟道：“盗骊，会不会熟悉些？”

　　“哦——周穆王八骏之一，是一匹大黑马，柳临风写过。”齐蔚想起来了。

　　“嗯，‘盗骊’人们叫得多些。至于‘温骊’，取自《史记·秦本纪》，造父以善御幸於周缪王，得骥、温骊、骅駵、騄耳之驷，西巡狩，乐而忘归。有人说古时候‘温’的读法和‘盗’一样，于是两者都可指周穆王那匹骏马了。”张以舟道，“是永昶王为温骊取的名。可惜，温骊脾气不温，寻常人难以接近。不过，它不介意你。”

　　“真的吗？温骊、温骊？”齐蔚从眼睛摸到温骊的下巴，温骊哼哼着，跺了两下前蹄。齐蔚对它笑，心说，你是怕你家公子生气，才准我碰的吧？她收了手，正想跟张以舟说下次再摸，另一匹烈马闯入了他们的休息之地。

　　那匹烈马上坐着穿甲的兵士，一杆云焰大旗猎猎招展。

　　这是送军情的斥候。一路上，张以舟都能接到来自骆羌的消息。

　　齐蔚自觉退出，瘸着腿走远了些。附近有几户逃难的人家，张以舟下令休整时，让人给这些平民送了些干粮和草药。这会齐蔚过去，他们都把她当恩人，扑通跪下，又要磕头。

　　“别、别，”齐蔚连忙扶他们起来，“救你们的不是我，是那边的人。”她指指被将士包围的张以舟。
　　“都是大恩人呐……”难民们喊道。

　　齐蔚劝了好久，才让他们止住。她在篝火旁坐下，和他们攀谈。听着那些近似哭号的话，齐蔚这才知道，锁澜关，已经丢了大半。

　　万雪国对锁澜关的进犯，从数月前便开始了，但接连被雷鬼将军击退。一个月前，雷鬼将军追击万雪，陷入包围后，生死不明。万雪国趁锁澜关人心惶惶，大举进攻，没多久便攻开了城门。

　　锁澜关驻军保护大半百姓连退三道防线，最后一道防线几乎被撕开时，援军，也就是骆羌率军抵达。

　　万雪国对锁澜关的洗劫只进行到一半，便被骆羌打断了。这些难民才有机会逃出。

　　难民几乎都是伤残，有个孩子两条胳膊像汗巾一样，挂在胸口。齐蔚哪怕不懂医术，也明白这孩子的胳膊救不回来了。那孩子几乎不哭，他愣愣地坐在木桶里，家人喂他吃喝。

　　齐蔚找遍全身，没找到点什么，她才想起齐乾准备的肉干早就在路上被吃完了。她看那孩子盯着远处的一只麻雀，便想抓给他吃。

　　麻雀警惕性高，齐蔚又没有捕鸟的工具，只好蹑手蹑脚，慢慢靠近。她走路一向很轻，刻意放缓后，更是悄无声息。她猫着身子过去，猛然一扑，却扑了个空。

　　幸好，那麻雀没有飞远，齐蔚撑起身，再次追去。这次，她决心用上点功夫，脚尖点地，走她不入门的轻功。“能在冬天活下来的麻雀，肯定很健壮。”齐蔚心想，“虽然小些，但煮成汤，也够几个孩子尝一口了。”齐蔚想着，自己都有些垂涎。

　　齐乾说得对，张以舟哪怕有心，受限于条件，也还是不可能让她吃上什么好东西。敞开说，张以舟一行，根本就没带正常的吃食，都是些管饱不管味的。齐蔚不仅要张以舟跟着她用饭，还十分大度地背着张以舟，把她包袱里的东西分给平荻和侍卫们。于是齐乾备下的东西，半天便耗了个干净。

　　齐蔚现在也很馋肉吃。“不行不行。”齐蔚甩了甩头，她怎么能和小孩抢食？齐蔚继续向着麻雀步去。

　　眼看着要逮住了，只差最后一扑。齐蔚紧盯麻雀，却没有发觉，她已经远离篝火，走入了晨光尚未照见的草深处。

　　“就要抓住了。”齐蔚心想。

　　“噗”，一只手蓦然从背后，捂住了齐蔚的嘴。
　　“又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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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周穆王八骏：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骅骝huá liú，绿耳。
八匹骏马按颜色取名，骊：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