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8、曲终奏雅(五) ...

  •   西域的风沙似乎从未停歇过,即便在西戎皇都的城墙之外,依旧呼啸作响,昏黄一片,席卷过空中的一切,让人几乎看不清青天的颜色。

      旭日鲜红如血,挂在城墙之上,在一片黄沙中,似乎连这样的太阳都苍老几分。

      燕晗沉默地骑在战马上,始终抿着唇,垂着眼。他打过许多仗,几乎每一次都桀骜地抬着头,从来没有畏惧,也从不觉得自己会失败。

      只是这次,他莫名觉得手中的剑有些沉。好像不论今日死的是谁,他都赢不了。

      风沙依旧在呼啸,沙石伴着西风,打在燕晗的甲胄上,发出清脆而细碎的声响,扰得他有些烦。

      城墙之下,西戎最后的军队齐整地排列着。

      三军之前,战旗之下,西戎的国君轻笑着。

      他是燕晗的旧识,萧桓。

      国别不同,风俗有异,大荣以纯粹为真,西戎以纷繁为美。因此,萧桓的战甲非常艳丽,几乎带着许多种明艳的颜色。

      西戎的日头很毒辣,萧桓没有燕晗那样白皙的面容。他的脸也生得标志好看,带着几分狂野的意味,只是皮肤有些黑,呈现出小麦的色泽,上面涂着两道红色的油彩,似乎是某种图腾,和暗红色的眼睛遥相呼应,显得很绮丽。

      各色彩绳将他的乌发编成十几条细细的辫子,又被束成一把,高高地垂在他的脑后。

      燕晗远远望着他,觉得他还是和多年前一样。

      “好久不见,燕晗。”

      两军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远,萧桓张扬地笑了笑,洁白尖锐的牙齿在略黑的脸上颇为显眼,“年少时,你我同在北齐为质,也算相熟。”

      他笑着叹了口气,“不成想啊,阔别多年,再相见时,就只能刀剑相向了。”

      燕晗的眸子闪了闪,良久,只是沉声开了口,“你即刻归降。”

      “朕不杀你。”

      “哈哈哈哈。”萧桓看着他,似乎又无奈地笑了笑,“我是不比你,有天大的胸襟和抱负,皇位,也是一时兴起,想试着坐上一坐,顺带报复一下薄情寡义的父皇。”

      “只是我既然坐上了龙椅,缴械投降,将江山拱手相让,多丢人啊。”

      “你我,还是战一战吧。”

      燕晗没有多说什么。

      他知道,此番战火,西戎并非始作俑者,萧桓也未必想参与其中,如果他不与北齐与南越合作伐荣,原该指向大荣的兵戈,就会转向西戎。大约也算无奈之举,并非执意与他为敌。

      但立场相左,一统天下的定局之下,萧桓不愿归降,燕晗也只能拿剑指向他。

      世事沉浮,纵有昔年恩义,也无血海深仇,但时至今日,两军之前,除了一决生死,成王败寇,他们也没有多余的选择了。

      燕晗轻抬了抬手,鹤冰立即会意,带着兵马进军。

      他提着剑,策马向萧桓走去。

      “燕晗。”

      西戎皇帝挥起长刀,径直向他砍去,却被剑挡了下来,却只自嘲地笑了笑,“年少时我与你同在北齐,受人欺辱,也算同病相怜。彼时,你倒是比我沉着得多,还帮我回击了不少冷眼和拳脚。”

      “我倒是想感激你的,可你性子冷僻,不怎么领我的情。”

      “犹记得,那时你说,早晚有一天,你会一统天下,连西戎也不放过。我再怎么也是西戎皇子,这样的狂悖之言,简直让人闻所未闻。”

      说话间,萧桓又将刀狠狠一抡,堪堪被燕晗的剑接下,唇边却笑意更甚,带着几分无奈的意思,“我那时当你玩笑……”

      “结果你和我来真的啊?”

      燕晗的眸色似乎比以往深沉几分,他的神色依旧平静,却似乎悲哀些许,冷冷地看着他,兵戈相接之间,只是沉声道:“年少时,朕便说过会有这一天。”

      “是你不信。”

      即便过去许多年,他们之间的对话还是如那时一样,一个戏谑不羁,一个深沉冷漠,却还是能有问有答,交谈得很好,几乎让人费解。

      燕晗很熟悉他的刀法,萧桓也熟悉他的剑意。

      黄沙之中,霜白的刀刃像一弯银月,长剑有如白虹,带着势不可挡的锐意,刀与剑飞快地挥舞,只留下银亮的影子,和簌簌的风声。

      二人交手了很久,似乎都留了余地,招招式式,皆没有下杀手。

      直到两军胜负已分,鹤冰站在远处,高喊了一声,“陛下,皇城已破。”

      “我们胜了!”

      燕晗却似乎没有高兴和喜悦,只是依旧在重复着胜负不分的缠斗,好像只要他现下不赢,就不用面对两难的困境。

      萧桓用余光看了一眼远处的皇城,了然地笑了笑。

      他突然收起刀,堪堪停了下来。

      但燕晗的剑实在是太快了,几乎只在刹那之间,长剑贯穿了他的胸口,他却松快地一笑,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天子。

      “萧桓……”

      燕晗错愕地愣了愣,依旧握着剑,似乎有些艰难地吸一口气,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良久,却有些愠怒,“这一剑,你本可以挡下。”

      “为何寻死?”

      “我吊儿郎当地当了个皇帝,报复了我那个十恶不赦的父亲,也算圆满了。”

      萧桓握着他的剑,又用力往里带进去半寸,疼痛让他的笑意有些变形,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却似乎不痛苦,“今日国破,我死在此处,还能成全一段佳话。”

      “旁人听了,大约还要赞一句,帝王以身许国,气节可嘉。”

      他顿了顿,将胸口的剑拔出,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色彩鲜艳的战甲,“燕晗,你若是想保下我,怕是也不容易。我自在惯了,阶下囚的日子,一天也不愿过。你比我适合当皇帝,便不让你为难了。”

      “西戎的子民,你给我好生相待。否则我做鬼也要来找你……”

      他的话说得轻松又随意,落在燕晗耳中,却化作一丝沉重的愧怍。

      萧桓再站不住,却还是强撑着,麦色的肌肤上带着几分薄汗,勉力一笑,依旧张狂,“那时为质,遭人白眼,常吃不饱饭。”

      “曾有几次,趁你不备,我抢过你几个烧饼。”

      “燕晗,今日一剑,当我还你。”

      “你我两清,不必有愧。”

      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终于缓缓倒下,嘴角带着笑。彩色的衣袍很鲜艳,五颜六色,却很快被盖上了一层黄沙,变得黯淡了几分,只有他发上的彩绳依旧醒目,和年少为质时一样。

      殷红的血流淌在黄沙之上,蜿蜒到燕晗的脚下,似乎想再送一送他。

      燕晗的眼睛有些红,大约是被风沙吹的。

      他缓缓转过身,远处,大荣的军旗终于插在了西戎皇都的城墙之上,每一个大荣的兵士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连西戎的百姓也不哀伤,毕竟只是换了一朝天子,他们的日子还能好好过下去。

      似乎只有燕晗是痛苦的。

      他近乎本能地往前走,甲胄有如黄金,在阳光下金光灿烂,却将他的神色衬得有些悲哀黯淡。燕晗垂着眼,没有多余的表情,沉默地迈着步子,依旧带着天子的威仪和气度。

      鹤冰走到他身边,问些整顿都城的事宜,他却好似听不见,也没有回话。

      燕晗只是立在风沙中,沉默而肃穆,像一尊战神的雕像。他似乎是大获全胜了,又似乎带着惨败的颓然。

      直到黄沙之间,江鸣雪策马而来,神色慌张。

      自从在刘公公那里听闻了燕晗与萧桓的旧事,她便明白这一仗是如何艰难,即刻来了沙场。

      “陛下。”

      江鸣雪很快奔向燕晗,在他面前站立,轻喘着气,似乎很累了,却微红着眼睛,轻声道:“你……还好吗?”

      “怪我,先前没有一早发觉你的异样,没有换人替你打这一仗,没有……”

      燕晗只是抱住了她。

      江鸣雪顿时噤声。她看了看远处倒下的,君王的尸骨,似乎猜到了什么,心头一颤,没有再多说半个字。

      她觉得燕晗似乎疲倦极了,也没有往常的淡漠和平静,只是轻轻抱着她,埋首在她颈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有一点温暖与欢愉,抵御不可违逆的、孤寂的命运。

      江鸣雪轻抚着燕晗的墨发,可以感觉到颈边滑落的泪滴,一滴一滴,很克制,也不滚烫,露水一样冰凉。

      “朕从前在北齐为质,有一个旧识。”

      燕晗有些艰涩的声音在她耳边传来,很轻很淡,几乎要消散在风中,“虽心性不同,相交甚浅,却也算真心相待,困境同行。姑且算是朕唯一的朋友……”

      “就在刚刚,他死在朕的剑下。”

      随后是长久的沉默,和滴滴滚落的泪滴,再没有一个字。

      江鸣雪的眼睛变得有些红,也忍不住想要哭,心下酸涩间,只觉得唏嘘不已,世事苍茫。她知道,燕晗的悲哀从来表露不出来,即便哀痛得落泪,对于帝王的痛苦来说,也不过宣泄万一。

      她任凭燕晗抱着自己,似乎这样,对他来说就是天大的宽慰。

      不知为何,江鸣雪轻声唱起了一支民歌。

      那是据一支边塞牧歌改来的,民间用来送别故人的歌谣,常常响彻在许多个渡口上,回荡在遥遥的山路中。

      歌声悠扬,哀而不伤,在风沙中飘扬,又轻轻落入燕晗的耳中。

      她就这样唱了许久。

      天边残阳似血,鸿雁高飞。

      天下的太平指日可待,天子与故友后会难期。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