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动如参商（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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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父是上任淮州刺史，多年前江府在一场大火中覆灭，现下大约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了。”
江鸣雪看着面前的妇人，见她神色关切可亲，顿了顿，还是诚恳道：“看您的样子，似乎与家父家母相识，可是有什么渊源吗？”
“您这支簪子……”
她的目光闪了闪，话锋一顿，“我瞧着很漂亮，又颇为眼熟。可否问问您，这是在何处购得的？”
听到她的身世，霁之的母亲顿时红了眼眶，神色说不出是悲是喜。她垂下眼，良久之后才抬头看向江鸣雪，眼角滚落两行浊泪，声音哽咽，却带着笑，“孩子，你竟还活着……”
“还出落得这样漂亮，人又正直良善，你母亲知道了，定很高兴……”
江鸣雪一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但提起她母亲，她总觉得有几分亲切。
“你不记得我，也是常情。”
妇人摸了一把泪，笑着握住了她的手，“我原姓贺，你该喊我一声贺姨。年轻时，我原是江淮名动一时的歌女，只是常为人轻贱。那时我被一个轻浮公子所骗，生下了霁之，却被无情抛下。”
“带着个孩子，原先的乐坊都不愿要我。歌女的名声不好，许多平常的活计，我也是做不了的。造化弄人，那孩子又不慎走丢了，被人拐了去。直到与霁之重逢，我才知那年他被拐去了南越，为人刀俎了许多年……”
说着，贺姨的眼睛又更红了几分，她努力擦了擦泪，泪水还是不停地流下来，“孩子走丢那时，我实在是觉得人生已至绝境，万念俱灰，没什么好活的了……”
“本想痛快往河里一跳，偏碰见你母亲。”
她笑着看向江鸣雪，眼角闪着泪花，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江夫人将我救起来，也不怕我的身份脏了她的名声，将我带到江府小住。你那时刚刚出生，我还抱过你呢。”
“后来，夫人教我习字，教我读书，还费尽心思筹谋，给我找了一个可以养活自己的差事，说孩子日后一定会找到的……”
“不曾想，江夫人虽然没能找到霁之，时至今日，冥冥之中，鸣雪还是让我们母子团圆了。”
江鸣雪听着，不由地紧了紧手指，眼睛也微微有些湿意。
“我只恨老天无眼啊，江夫人多好的人啊，江大人也是造福一方的好官，到底是哪个没心肝的贱人，竟放那样一场火……”
贺姨的眼睛虽然苍老，却还是很漂亮明亮，可以折射出强烈的爱恨、悲意与歉疚，“我那时，实在是身份微末，没办法去鸣一鸣冤。急忙赶到江府时，你与你兄长已然不见了，只剩焦墟一片。”
“后来，我在民间一个当铺里，看见你母亲这支簪子，攒了许久的钱，买了下来，想着留个念想。也想着，如果有生之年能见到你，可以替你母亲给你戴上。”
说着，她将那支白玉芙蓉簪子从发上取了下来。白玉的色泽温润洁白，散发出极为细腻的光泽，与江鸣雪记忆里的样子一模一样，大约多年来都被精心保管养护着。
贺姨含泪笑着，将簪子戴到了江鸣雪的头上。
“真是漂亮。”
她的眼泪滚落下来，却似乎笑得很开心，哽咽道：“这么多年，我做梦都在想着这一天……”
江鸣雪怔了怔，也擦了擦眼角的泪，灿然地笑了笑，“谢谢贺姨。”
“母亲一定也很想谢谢您。”
她心中思绪万千，恍惚间，总想起母亲温柔仁善的眼睛，想起她竭力帮助的每一个人，也想起那场大火带给她的不甘和绝望。
江府行善多年，一朝覆灭，却引得无数流民搜刮，曾经得到江府恩遇的那些人，纷纷涌入化为废墟的宅院，觉得有钱施恩的人家也一定有数不清的财宝。连她与兄长都被人觊觎，担心受怕许多年。
那时她虽然能勉强理解世道维艰，却也觉得母亲的良善是没有回响的。
此刻，江鸣雪摸了摸发上的玉簪，轻笑了笑。
或许有些回响，并不是没有，只是晚了些时候。
“贺姨，江家那场大火前后，你有与我母亲联系吗？”
江鸣雪定了定神，她总在重查当年旧案，此刻遇见母亲的故人，总想着问上一问，“我实在是想不通，父亲母亲那样的人，能有什么仇家呢……”
“或者，您可还记得，那时江家可发生过什么别的事？”
妇人擦了擦眼角的眼泪，面色平和了些，似乎仔细思索了许久，“我原在贱籍，担心对江家的名声不好，所以几乎没有登门走动过，只与你母亲用书信联系。”
“仔细想来，江府遭祸的前两月，她似乎在信中说过，江大人要上书朝廷，可能会被圣上问罪，叫我少给她来信，以免牵累……”
江鸣雪微微一愣，“您可知我父亲要上书些什么？”
“我对朝廷的事不了解的，江夫人也很少同我说……”
贺姨有些为难地顿了顿，又思索了一会儿，才勉强补充道：“我只知道，那年江大人游历北齐回来，随后便思绪颇多，足不出户，夫人总在信中和我感慨倾诉。”
“言语间，似乎提起过什么质子的事？说咱们大荣的皇子在北齐为质，举步维艰，不能坐视不理。大人在北齐听闻了皇子的处境，便觉得要上书和陛下提一提。”
“多余的，我便也不知道了。”
江鸣雪一时有些错愕。
前两日赵影和她求证的事情，眼下几乎是在贺姨的回忆中坐实了。只是她未曾想到，父亲当年也算是插手了这件事，还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
她那时年幼，只知道父亲每逢丰年会外出游历数月，不曾想，那年竟走到北齐去了。
窗外的天被晚照染得通红，像是鲜血的颜色，几只大雁掠过，留下渺小轻盈的影子，很快又消失在天际，像是远去的旧事，几乎寻不到踪影。
江鸣雪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觉得有些事情，除了问一问燕晗，她没有别的选择了。
……
承天殿的檐角上雕刻着几只瑞兽，隐没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冷峻阴戾，被高悬的皎月一衬，却又添了几分遥遥相望的意味，留下平静而寂寥的剪影。
空荡的大殿内，帝王穿着墨色的织金薄裳，纱质的衣料轻盈而柔软，繁复地堆叠着，透出洁白里衣的底色。
燕晗平静地坐在金丝软榻上，近来他总期待着江鸣雪来看他，所以总将墨发梳得很齐整，又让人挽了一个发髻，添了几分利落疏阔的气韵。
等待江鸣雪的时间里，他翻着桌案上江淮的卷宗，看得有些入神。几缕鬓发懒散地垂落在他的侧脸，将他的眉眼衬得有些散漫。
帝王五感敏锐，很快就听见了期待中的脚步声。
“陛下，在看些什么呢？”
江鸣雪推开门，缓缓走到大殿中央，简单对他行了个礼，便迈步走上前，“这些都是些江淮陈年的卷宗了，字迹这样不清，陛下怎么看得这么入神呢？”
燕晗抬了抬眼皮，“朕想帮你。”
“想杀了所有欺负过你的人，想你永远不被旧事所困，不用像朕一样。”
他的语气轻缓而平稳，说话间，琥珀般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映照着闪烁的烛光，没有半分犹疑和隐晦。在燕晗凌厉的脸上，这样滚烫坦荡的神色似乎不太寻常，甚至有些突兀。
却诉说着他无比真挚的渴望。
江鸣雪愣了愣，心下微动，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语中的隐痛。
她有些不忍，并不想一遍遍逼他自揭伤疤，却还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前两日，假扮燕昭的人告诉我，太后提到了陛下曾在北齐为质的事……”
“今日我从一位故人口中了解到，江家的旧事似乎也与北齐有关。”
“当年之事没有半分记载，陛下可以告诉我吗？”
燕晗愣了愣，似乎有几分错愕。
良久以后，他垂下眼，呼吸变得有些平缓，几缕的碎发没有被梳到发髻里，零零散散地垂在他好看的眉眼前，将他衬得有些无措，“朕十岁那年，北齐来了一个使臣，被邀到宫中做客了几日。”
“朕也不知为何，有一日一睁眼，便出现在了使臣的车马上，被人带到了北齐为质。”
江鸣雪皱了皱眉，觉得奇怪。
略一思索，她想起太后出身北齐望族，被封为公主来大荣和亲。想来，与这位使臣，也是相熟的。
“那年大荣与北齐多有征伐，朕被当成齐君威胁父皇的筹码。”
燕晗垂着眸子，转动着指节上的玉戒，自嘲地笑了笑，“但是他们太不解父皇了，父皇怎么会在意朕呢……”
“在朕身陷囹圄，被挟持性命时，大荣来信称，国君不止一个皇子，日后还会有新的储君。”
“大荣天子，绝不可能受人所迫。”
江鸣雪深吸了一口气，红着眼睛，觉得很抱歉，却不知能说些什么，也没有打断他。
“朕只得自救，逃回了大荣，颇为狼狈。”
帝王的语气平淡而冰冷，好像只有这样，才不像在诉说自己的遭遇，也才不显得那么可怜，“父皇看到朕时，责朕差点耽误军情，动摇民心，不该回来，就该死在北齐。”
“朕后来才知道，大荣根本没有透露任何皇子为质的消息，以免被北齐胁迫。”
“如果朕在军前被杀了祭旗，父皇不会承认那是他儿子的尸骨。而大荣皇室，会颁布一道皇长子染病薨逝的诏书。”
燕晗的眼睫颤了颤，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父皇，将社稷看得比妻儿重得多，是个无可挑剔的君主。”
“朕倒怨不得他了。”
“唯一值得诟病的，是那年为免动摇军心，封锁皇子为质的消息，他下令将知情的官员一一抹杀，下手狠厉，毫不留情，所以前朝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帝王的神色微动，带着几分淡淡的哀意，“也是朕，害了他们。”
江鸣雪心下一颤。
良久过后，在寂静地大殿内，她还是有些喘不上气，只有泪水径直砸在脚下的金砖上，“你说，什么……”
“知情官员，都杀了吗？”
作者有话说第58章 动如参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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