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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燕燕于飞(十一) ...

  •   算上前世的光景,这是江鸣雪在宫里过的第五个除夕了。

      皇宫里的宫人都很盼望这一天,宫里处处是喜庆欢愉的气氛,民间也升起团圆和美的炊烟,有时看着眼前的景致,江鸣雪会有一种奇怪的错觉,好像这样的日子里,只有两个地方是冷清而寂寥的。

      一个是燕晗的承天殿,一个是太后的慈宁宫。

      天子孤寂不群,从未办过除夕宫宴。太后追忆爱子,接连数年,一到年节就更是伤心。不论前世还是今生,每当这样的日子,江鸣雪总疑惑二人的关系,不理解天下为何会有这样一对母子。

      只是前世的她总对留心燕晗的孤寂与哀伤,倒是不曾对各中缘由费心窥探。

      今日,江鸣雪的院子里没有半分新年的喜庆,积雪堆积在院子里,数日没有清扫。红梅被落雪覆盖,倒遮住了打眼鲜艳的红,一眼望去显得雪白一片,更平添了几分凄清。

      阿槿没有像往年那样张罗年夜饭,只是在院子里磨着一柄雪白的弯刀。

      刀刃的寒光在冬阳下更显凌厉,少女的脸被冻得有些红,她却似乎还是很高兴,在光可鉴人的刀刃上照了照,“我们真的是今夜出宫吗?”

      “不过可能赶不上回阁里吃年夜饭了。”

      江鸣雪正修剪着梅花花枝,闻声回过神,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平常跑不了……”

      自从上次她同燕晗提过辞官以后,出宫便很不方便了,常常会有一群人跟着。燕晗似乎对顾岸也不太放心了,眼下又另外安插了不少眼线在她的住处附近,大约是想监视一下她在宫里的行迹。

      “今日除夕,宫人侍卫多数都去守岁了,零星当值的人也比较松懈,最容易出岔子。”

      江鸣雪走到阿槿身侧,拿起一捆晒干的柴火,往院子周围走去,嘴上只是道:“今夜若是宫里走水,大约就没有人会注意我们去了哪里,到时便有机可乘了。”

      而今她只想出宫,想来今世她与燕晗相交尚浅,她在观澜阁多上数月,或是出京城避避风头,他便也不会苦苦纠缠了。因此,她也就没有搞什么假死的戏码,只想放火混淆视听。

      她提着一捆干柴,还想再去拿些炭火,只是捆柴的绳子有些粗糙,她的手生得白嫩,此刻被勒得通红。江鸣雪皱着眉,轻吸了一口凉气,想将柴火放下歇一会儿。

      弯腰的片刻,她的眼前伸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分明的骨节带着几分提剑的力道,江鸣雪抬起眼,正对上顾岸清朗明澈的眼睛,“姐姐,我来吧。”

      少年对她笑着,接过她手里的柴火,“等我们出宫,你去哪我就去哪,一辈子帮你打杂,也不要工钱。”

      “只求姐姐管吃管住。”

      阿槿在一旁听着,似乎有些不高兴,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愤愤捆起一大捆干柴,像是有意与顾岸斗气一般,将柴火扔到墙角。

      “怎么了?”江鸣雪扯了扯她的衣袖,浅笑着问了一句。

      阿槿平日里很少直接表露自己的心绪,眼下大约是心中的闷气有些难以纾解,眼眶微红地看着她,“能不能别带他了……”

      “你有我还不够吗?”

      江鸣雪微微一愣,转眼发现顾岸似乎听见了这句话,也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像是无声的乞求。她一时有些头疼,却也只能无奈地笑了笑,说不了什么。

      “今日让你去问阁主的意思,看他要不要同我一起出宫。”

      她终于想起件还算正经的事情,现下气氛胶着尴尬,她便也适时向顾岸问道:“阁主怎么说呢?还要留在慈宁宫吗?”

      “嗯。他说太后身边还有许多蹊跷,他还要再观察一段时日。”

      顾岸似乎还是很介怀阿槿方才的话,勉强收起了有些委屈的神色,眼睛却依旧锐利明亮,“他还说,你愿意离宫,是极好的事。长空万里,切莫回头。”

      江鸣雪闻言一愣,没想到宋晚烛这样留心太后与燕晗的关系。

      但她眼下最要紧的事情便是离开这个名为皇宫的囚笼,然后斩断与燕晗的旧忆。至于其他与天子有关的一切,便只是宋晚烛需要关心与窥伺的了。

      往后再面对燕晗的消息,在江鸣雪眼中,大约就只是冰冷的线报了。

      ……

      当夜色逐渐降临的时候,皇宫一扫以往的寂静,每个角落都充斥着一些不太明显的欢欣与喜悦,但却也都不敢太过张扬,大约是害怕刺痛天子的眼睛。

      即便如此,江鸣雪还是很顺利地放了一把火。

      她虽住在承天殿附近,但到底只是一处不起眼的小院落。等宫里的人都反应过来救火,这处院子大约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前世她便是用这个法子离开皇宫的,想来而今大约也能奏效。毕竟也无人可以洞悉前世,抑或未卜先知。

      熊熊烈焰在雪夜里跳跃,映出一片艳红灿烂的火光,也映照在江鸣雪的脸上。前世她看着这样的火,总想起年幼时化为废墟的江府,想起含恨而终的兄长,想起冷面无情的帝王……

      而今再看,反而觉得在看向无边的自由。

      阿槿和顾岸去查看周围是否还有监视跟踪她的人,一时没有回来,等二人将燕晗的眼线都料理干净了,她便可以带着他们一起离宫。

      江鸣雪想着,嘴角倒不由浮现出一丝不太明显的笑意。

      抬眼间,她似乎看见远处站着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影。隔着一层厚厚的风雪,她有些看不清那个人是谁,近乎本能地往前走了两步。

      直到她与那人只隔着几丈的距离时,她才恍然发觉,这个人是燕晗。

      通天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将那张凌厉的脸镀上一层淡淡的橘红,原本白皙的底色也像是即将融化的雪,看着似乎多了几分温度。那双琥珀般的眼睛变得有些通透,即便隔着雪幕,还是难掩灿烂迷离的色泽,和前世一样摄人心魄。江鸣雪看着他,本能地觉得眼前的燕晗有些不同。

      看了许久,她反应过来——

      燕晗在哭。

      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燕晗的眼泪。可这第一次却像是决堤一般,似乎要将今生的眼泪都流出来。晶莹的水滴不断从他的眼眶中滚出,又顺着脸上的线条滴落在雪里。

      燕晗像是从没有学会应该如何哭泣,如何表达悲伤,他的脸上甚至没有太多的悲恸,似乎还是与往常一样平静的神情。只有眼中不断滚落的眼泪,能让人感觉到他心上的哀意。

      “从前,你也是像这样抛下朕,一模一样……”

      又一滴泪珠滚落,他几近平静地看着她,只有眼角的泪光映着火光,“江鸣雪,你又要抛下朕一次吗?”

      “真是好狠的心。”

      江鸣雪看着他,一时倒有些无措。

      燕晗这样的神情姿态,这样的语气话语,总让人觉得,似乎世间的一切都对他很残忍,让人不忍心再伤害他半分。

      她垂下眼,看着脚下皑皑白雪,回忆着燕晗短短的两句话,蓦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看向他,“从前也是?”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燕晗似乎并不讶异她的质问,只是依旧淡漠地望着她,像是一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

      “朕也是前世重生之人。”

      他垂下眼,似乎有些不敢看她,只有滚落的泪在火光下依旧清晰,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朕和你一样,有前世的记忆。朕心悦于你,今生如是,前世亦然。”

      “唐明月,朕从前并非有意折辱他……”

      “是大理寺卿听闻你我过从亲密,以为唐明月横亘在你我之间,想用他的性命和尊严献媚于朕,才判了腐刑。”

      燕晗的声音低沉而悦耳,像是来自多年以前,又像是近在咫尺,“江鸣雪,朕并非有意为之。”

      “朕那时真的不知情……”

      “直到今生,朕才知道他是你的兄长。”他终于望向江鸣雪,眼底已经通红一片,充盈的眼泪让冰冷惯了的眼睛添了几分不多的柔软,“江鸣雪,对不起……”

      “朕本该早些了解你的。”

      前世那些彻骨的痛苦与怨怼,似乎在这几句简短诚挚的解释中得到了答案,似乎在这一刻,所谓的恶人也变得情有可原,一切都能走向宽容和谅解。

      江鸣雪也动过这样的念头。

      但她确实不是一个十分大度的人。

      “可那又如何呢,陛下。”江鸣雪看着他的眼睛,也理解他的眼神,此刻强按住心中翻涌的苦涩,良久,还是有些愤恨地开了口:“兄长本没有错,若不是您因我迁怒与他,他不必被大理寺提审,献媚者不会有可乘之机。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何况,今生种种,您都在陪我做戏。陛下明明记得前世之事,却装得如此无辜,看我苦心钻营。”

      “不过我还是要谢谢陛下。”江鸣雪欠了欠身,朝他笑了笑,眼中尽是坦然,“今日听您一言,我对前世之事,也算是能释怀放下了。”

      “今日与陛下就此别过。”

      “不要走。”

      燕晗几近卑微地开口,声音喑哑,带了几分颤抖,“朕对你还有用。”

      “你可不可以,先不要走。”

      江鸣雪错愕地愣在原地。

      帝王站在不远处望着她,见她停下,含泪的眼似乎更红了些,“当年江家的旧案,或许与燕昭有关,但不是燕昭做的。”

      “你留下,想怎么查,朕都帮你。”

      “哪怕是把整个皇陵翻过来。”

      江鸣雪错愕地看着他,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该愤恨当年灭门惨案认错了元凶,还是诧异燕晗愿意让步到这个地步。百感交集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好。”

      良久以后,她缓缓开口,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当年旧事,我要一个真相。”

      当阿槿与顾岸赶回来时,看着泪痕未干的帝王和不再出宫的江鸣雪,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着她疲倦又有些释然的样子,便也都不再说些什么了,只是陪着她。

      庭院被烧了,除夕夜她无处可去,一阵冷风吹来,看着立在雪地里的燕晗,她倒是一时有些恍惚,也莫名有几分好奇。

      江鸣雪安抚好阿槿,又百般说服了顾岸,才换来和燕晗在承天殿单独一叙的机会。

      承天殿的位置很好,修筑在高台之上,透过雕花窗格,可以看见除夕夜上京城繁华如梦的灯火,好像再冰冷的人和事都会温暖起来。

      江鸣雪望着窗外的景致,回过头时,正对上燕晗望向她的眼睛。

      二人沉默了许久,她还是问出来自己好奇多时的问题,“陛下,前世一别后,您过得如何?”

      “可曾一统天下,创不世之功?”

      “没有。”

      燕晗顿了顿,声音平静而淡漠,像是再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朕去火场救你,没有出来。”

      江鸣雪一时有些无措,心中泛起一丝莫名的酸楚,不觉间已经红了眼眶。

      “你呢?”

      燕晗望向她,棕金色的眼眸分外温柔,映出她的影子,“可曾海阔天高,渡万里而无阻?”

      “可曾,觅得良人,子孙满堂。”

      江鸣雪一愣,略笑了笑,“也没有。”

      “我被人追杀,死在了雪夜里。”

      帝王的眼眸颤了颤,良久都没有说话,似乎一时也无以平复翻涌的心绪。

      许久之后,他红着眼望向她,只淡声问:“是不是很疼很冷?”

      “对不起,朕没有护好你。”

      江鸣雪其实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道歉,算算时日,那时燕晗分明已经葬身火海了,根本无需觉得亏欠于她。

      但现下,江鸣雪并没有再说什么。

      窗外的月色澄练如昨,除夕的灯火繁华依旧,大多数世人和往年一样幸福安乐。

      江鸣雪平和欢欣,一如往昔。

      燕晗反常地不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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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燕燕于飞(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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