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今天火葬场了吗》鸣鹤在阴

39、燕燕于飞（七）

　　江鸣雪看着燕晗，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几分不同往常的光彩，不由有些出神。

　　她是恨西戎皇帝，也不喜欢自己无能为力的处境，但她始终以为万般皆是自己的所求，并不想因此劳烦别人，尤其是燕晗。

　　此刻天子已然知晓她的计划与筹谋，又曾被她下毒所害，说她一句狠心绝情，她也不觉得冤枉，只是燕晗又说，喜欢她这个样子……

　　她虽自知不算白璧无瑕之人，但也知道良善无辜才是世人喜爱与袒护的，仇恨与算计即便不遭人唾弃，大约也会使人敬而远之。她从前扮作乐府歌姬，在无数王孙公卿的门下献舞，很清楚要做出怎样楚楚动人的神色，扮演怎样娇弱无辜的性格，才最容易获得人们的信任与同情。

　　其实就是前世与燕晗相处，她也一直戴着那样的面具，确实也十分奏效。

　　但是而今，当她毫不遮掩地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仇恨与阴谋时，燕晗看向她的眼睛，却依旧十分炽热诚恳，甚至没有半分犹疑与诧异，好像即便她是一个精于算计、心怀仇恨的人，他对她也一如往昔。

　　江鸣雪看着燕晗，仔细揣度着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她能看到笑意，也能看到和她一样的仇恨。

　　似乎她的仇恨也是燕晗的仇恨。

　　“陛下如此相助，是大荣百姓之福。”

　　江鸣雪没有回应别的话，也不想理会燕晗所谓的喜欢，更没有精力提前设想西戎皇帝的死法。因为蛊毒的原因，燕晗对她言听计从，她的意图便也达到了。

　　她转身想要告退，忽想起日前在慈宁宫前看见的太师，顿了顿，还是看向燕晗，“陛下，还有一事，下官觉得兴许应当告诉你。”

　　燕晗淡声：“何事？”

　　“是太后与谢太师。”

　　话一出口，江鸣雪就见燕晗的神色变得有些凝重，甚至看不见方才的欣喜，连眸色都渐渐黯淡下来。

　　她觉得燕晗似乎并不惊讶，甚至不太愿意她接着说下去，但她话一出口，只能接着道：“下官近来路过慈宁宫，偶有见到太师从慈宁宫出来，不是很合规矩礼制。”

　　“若是没有告知陛下，倒是不妥。”

　　不知为何，说这话时，一旁的刘公公似乎有些紧张，大声地咳了两声，对她使了个眼色，看着像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江鸣雪见状，适时地闭了嘴。

　　燕晗垂下眼，并没有动怒，也没有半分诧异，大殿上没有别的声音，良久，有些哀哀道：“朕知道了。”

　　随后，他像是在回忆什么往事，并没有再说什么。

　　江鸣雪最后看了一眼燕晗，只觉得他神色虽然平静悠远，却似乎带着一些不太明显的哀意。这是她第一次觉得，燕晗身上带着几分月色的寒凉，只是隔得太远，总让人瞧不真切。

　　她言尽于此，利落地转身告退。

　　一路上，她行走在月光下，心中有许多关于燕晗的疑惑。

　　他为什么并不在意太师与太后的关系？谢太师权倾朝野多年，这些年来，结党营私的事情做得也不少，按照燕晗的性子，即便太师再怎么权倾朝野，也不会容忍他活到现在。

　　可前世今生，燕晗登基后都未曾对太师下过手。

　　还有她的蛊毒，既然宋晚烛说用毒之法没有问题，燕晗为什么始终疼痛难忍，不曾好转半分……

　　她思索了一路，不觉之间已经走了许久了，当她走到住处时，阿槿为她留着一盏温暖可亲的烛火，正坐在门边睡着，似乎是等了她太久，忍不住打起了盹。

　　桌上，食盒里放着一碗红豆粥和几块糖糕，大约是怕她回来饿着。

　　江鸣雪见状，忍不住笑了笑，觉得眼前的一幕对她就已经足够，别的都不太重要。

　　连同对燕晗的些许疑惑，也被她留在了月下的秋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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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是近来的时局越来越紧张的缘故，江鸣雪近日总睡不好，今日更是做了一个鲜血淋漓的梦境。

　　大约是前世没有见到顾岸最后一面，她一直对顾岸被凌迟的结局耿耿于怀。梦里，她站在前世一样的雪夜里，眼看着顾岸为她落入圈套，然后无望地走向死亡。

　　她记得少年在梦里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也记得自己眼角不断滚落的热泪，因为泪水模糊了眼前的视线，她没有看到鲜血淋漓、皮肉落地的惨状，只看到鲜红的一片。

　　她极力上前，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看不到凶手的脸。

　　不甘与悲伤几乎将她淹没，江鸣雪睁眼时，眼角还留着昨夜的泪痕。

　　“你做噩梦了吗？”

　　阿槿在餐桌边看着她，愣了愣，诚恳道：“你看着脸色不太好，快来吃饭，吃完就好了。”

　　“你和我说过，梦都是假的。”

　　江鸣雪惨淡地笑了笑，她的梦是真的。

　　努力平复好心绪，她知道今日不是沉湎于旧事的时候，看了一眼窗外的日头，很快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巳时一刻。”阿槿回道。

　　江鸣雪心道不好，飞快地换上一件常服，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便往门外奔了出去，连桌上的早膳都没来得及吃。

　　顾岸今日出征。大军巳时进发，她原想今日送一送顾岸的。

　　眼下大约已经过了时辰，但历经昨夜一梦，她心中总有些遗憾和后怕，担心这会成为与顾岸的最后一面。她想碰碰运气，一路上暗自祈祷，用尽全力向皇宫的正门奔去。

　　当她赶到门前时，已经过了将近小半个时辰了。

　　但顾岸似乎依旧在等她。

　　“姐姐！”

　　少年眼眸明亮，对她挥了挥手，阔步朝她走去，声音明朗悦耳，像是想要像世人炫耀些什么，“我就知道，你会来送我的。”

　　江鸣雪还喘着气，见他这么开心，忍不住笑了笑，一时没有力气说话，只是在看着顾岸的时候，她的眼前总有些恍惚。

　　他穿着一身霜白的战甲，长枪上红缨猎猎，与前世一般无二，招摇而明艳，不论是在前世的雪夜中，还是北齐的战场上，他一直都是这样骄傲明媚的风姿，好像黄沙与鲜血并不能摧折他的脊梁，更不曾黯淡他的眸色。

　　江鸣雪想起昨夜的梦，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数不清这是顾岸第几次为她出生入死了。

　　她知道，即便凭借顾岸的本事，这一仗大约没有什么悬念，但她心下的离情别绪还是不停翻涌，莫名红了眼眶，只是看着顾岸，一时说不出什么话。

　　“姐姐……”

　　顾岸有些无措地看着她，目光柔软而清澈，轻声道：“你怎么哭了？”

　　江鸣雪垂下眼，眨眼间，几颗眼泪滑落，她勉力笑了笑，哽咽道：“我没事的，我是有些担心你……”

　　“顾岸，答应我一定要回来。”

　　她垂着头，没有看到少年错愕而珍重的目光。

　　回过神时，江鸣雪发觉自己正被顾岸抱着。他将她抱得有些紧，埋首在她的颈边，江鸣雪莫名觉得肩头传来一阵温暖的湿意。许久，她才意识到这是少年的眼泪。

　　顾岸的声音在她耳边传来，似带笑意，温柔而低沉，只有她可以听到，“只要我还有一息尚存，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姐姐，等我送你一场彪炳史册的大捷。”

　　说完，他渐渐放开江鸣雪，除了眼角微微泛着些红，他还是昭然明朗地笑着，似乎方才落在肩头的泪只是江鸣雪的错觉。

　　少年最后对她眨了眨眼，转身跃上身边高大雪白的战马。

　　江鸣雪看着他的背影，顾岸的身量很高，身着战甲时，已经全然看不出少年人的青涩与稚嫩了。他往列阵之前走去，军士对他投以信任服从的目光，从前的少年将军，却也当得三军主帅，也能像历代名将那样，回应万民的期待。

　　江鸣雪出门时很仓促，没有来得及换上厚点的秋装，而今秋风吹过，倒是让她觉得有些凉意。她深深望了一眼三军前进的方向，看着顾岸的身影消失在秋风里。

　　自古送别似乎总在这样萧瑟的秋日里，所谓风萧萧兮，多是有去无还。

　　江鸣雪觉得这样的日子不是很吉利，她相信顾岸的本事与承诺，相信她与他还有重逢之日，所以没有让自己沉湎于秋意。

　　她想起自己出门时，阿槿做的早膳还没有吃，此刻有些想念那个温暖的味道，很快往住处走去，没有再纠结于今日短暂的别离。

　　也没有注意到城楼之上，燕晗滚烫的目光与落寞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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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天殿的夜色寂静而漫长，恰如帝王的痛苦，似长夜而未央。

　　灼热的痛意在燕晗胸口滋长，头疼剧烈而彻骨，似乎要撕裂他的记忆，他任凭自己的口中呕出一口猩红的血，却似乎并不奇怪，甚至又喝下一杯梨花醉，凄然地笑了笑。

　　刘公公看着他这样一副不要命的架势，腿软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陛下，您可不能再这么作践自己的身子了！”

　　“本来，这江女官下的毒，已经将您原先的毒加重了许多了……”

　　说到这里，老太监擦了擦眼角的泪，神色更加凄婉，“这江姑娘凭这蛊挟持陛下，您拿到解药，便不必这般受制于人了。”

　　燕晗轻笑一声，“太后拿朕试了十年的蛊，朕现在血里都带着毒。”

　　“她那日的酒，不算为难朕了。”

　　说着，帝王缓缓垂下眼，并不在意旁人，只是自顾轻声道：“再狠毒的蛊都把控不了朕的心神，是朕想帮她……”

　　“若非如此，她怎肯借朕的手，朕又怎知她如何筹谋，想要什么。”

　　燕晗的话说得很轻，并不像是在和旁人交代辩解，只是他疼得出神，任凭思绪蔓延，有时不自觉地喃喃着。

　　刘公公看着天子这个样子，不由有些心疼。但燕晗身上的旧毒曾经寻遍殷州也无人可解，眼下又添新毒，他再着急也是束手无策，只忍不住地叹气。

　　燕晗并不在意他，只缓缓闭上眼，任凭疼痛在每一寸皮肉肆虐，但最让他难忍的，但是心头的酸涩。

　　他记得今日登高远望，看见江鸣雪为顾岸送别时的场面。记得他们漫长的相拥，更记得江鸣雪眼角的泪。

　　更加灼热锐利的疼痛在他胸口迸发，带着回忆中的风雪，裹挟上帝王血肉模糊的心。

　　明明前世的时候，江鸣雪也曾为他饯别。

　　他那时竟未曾抱一抱她，也不曾言说心中的珍重与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