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今天火葬场了吗》鸣鹤在阴

36、燕燕于飞（四）

　　近来的天气似乎突然有些转凉，明明还是夏末，却已带了几分初秋的况味，大抵是连下了好几场雨的缘故，这样的凉意带着水汽的潮湿，几乎让人觉得无孔不入。

　　好在雨夜已过，没有辜负十五的月色，圆满明亮的月亮高悬于顶，在这样微凉寂静的夜色中，倒没有什么团圆的意味，反而显得有些清冷寂寥。

　　御前的规矩，十五月圆，是断断不能打搅天子的。

　　刘公公站在承天殿外的长廊上，略打了个盹儿。他上了年纪，腿脚总不大好，这样又冷又潮湿的日子最是难熬，此刻盘算着帝王今夜不会吩咐，偷摸让人架起了一个暖炉。

　　即将入梦之际，他听见门内传出一阵碗碟碎裂的声音。

　　大抵是燕晗此刻不太好受。

　　但他在御前已久，这样的情况，从前的月圆之夜倒是也有发生。刘公公不敢轻易冒犯帝王，触怒天颜，只依着经验，如以往一般在门外恭敬道：

　　“陛下，您可有什么别的吩咐？”

　　“现下可还好吗？要不老奴再去太医院叫几个太医。”

　　刘公公确实问得关切，但依着他从前的经验，燕晗此刻虽然苦痛难捱，但未免他冒失闯入，应该会回他一个“滚”字。

　　只是这次，他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任何一个字。

　　承天殿里一片死寂，只有不太明亮的烛火。

　　“陛下？陛下！”

　　老太监似乎意识到了事情有异，在门前着急得跺脚，高声喊了两句，却都没有任何回应。他一时犯了难，知道今日大约情况特殊，但也知道燕晗的心性，越是苦痛不堪，越是不愿意在旁人面前展露半分。他焦灼地喊着，一时间进退两难。

　　“你还在等什么？”

　　鹤冰不解地看着他，像是没有管那么多，利落地推开了大殿的木门。

　　刘公公跟着鹤冰，赶忙走到了承天殿的偏殿里，冒死看到了眼前的帝王，不由地愣在原地。

　　燕晗本就白皙的脸颊此刻更加苍白，几乎不像是有温度的样子。眉头紧锁，精致美丽的眼睛变得通红，似乎在忍耐着难以言说的痛苦。唯一有些血色的薄唇此刻紧绷成一条直线，大约没有心力多说什么。

　　他的额角略出了些汗，鬓发有些散乱地紧贴额间，因为躺在榻上的缘故，如瀑的长发散漫地铺在锦缎上，又有几缕垂在地上，使向来冰冷暴虐的天子给人一种倾颓而脆弱的错觉。

　　大约是觉得昏暗的烛火依旧刺眼，也可能是不想看到旁人，帝王将手背覆在眼上，掌心一片鲜红，看着有些刺眼。

　　“陛下，你身上这蛊毒……”

　　刘公公跪在地上，他害怕畏惧，却也是真的担忧燕晗，轻声问道：“老奴瞧着，您身上的毒怎么比以往更重了些？分明江女官来后，好了许多了……”

　　“莫不是，又中了什么人的暗算？”

　　“可是您的一饮一食，居所穿戴，甚至连平日里用的笔墨，焚的香，老奴都是细细查验过的，小心提防，绝无问题……”

　　老太监细数着天子平日里接触得到的东西，仔细回忆，觉得并无什么纰漏，一时间更加困惑。

　　“是那杯酒。”鹤冰的记忆自小就超乎常人，此刻冷声开口。

　　那天他在承天殿外当值，看见江鸣雪倒了杯酒进了承天殿，他本来想拦下她查问，但帝王向来对她信任非常，他有些犹疑，可最后还是没有动作。

　　鹤冰即刻跪下，“是属下那日一时疏忽，才让奸计得逞。”

　　说着，他很快起身，面色坚毅，打算及时补过，“我即刻去将她拿下，押入昭狱，刑讯细审，一定让她将幕后主谋和解药都交出来。”

　　“陛下放心。”

　　燕晗忍痛，猛地从榻上坐起，飞快地拿起桌案上的一个酒樽掷了出去，声音低沉而冷峻，

　　“你敢。”

　　被酒樽砸中的鹤冰皱了皱眉，燕晗此刻即便重伤，手上的力道却半分未减，他有些吃痛，却更不解帝王此刻的反应。自他开始跟从燕晗那时起，似乎就没有放过加害之人的道理。

　　“都滚下去。”

　　燕晗皱着眉，似乎并不想再多说什么，面色比以往惨淡几分，只冷声留下一句，“朕中什么毒，是生是死，都与她无关。”

　　“听懂了吗？”

　　刘公公听到这里，已然明了，看着帝王如此自苦，眼下有些泫然欲泣，但他知道燕晗的意思与心意，知情识趣地退了下去。鹤冰依然困惑不解，似乎还打算追问一句，却被老太监一扯，没有多说什么。

　　燕晗躺在软塌上，缓缓闭上眼，胸口的痛意半分不减，甚至因为他方才对鹤冰动手而更加剧烈。

　　他回忆着那天的江鸣雪，苦涩地笑了笑。

　　他自小就五感敏锐，对于毒药的气味更是敏感，那日的酒，他看一眼就知道有问题。

　　况且，他实在太了解江鸣雪了。

　　明明那么不爱酒的人，怎么可能会酿酒呢？还那么烈，一看就不是她的手笔。且她那日打扮得那样明艳，可今生，她从未为了他精心梳妆过……

　　剧烈的疼痛从胸口开始蔓延至全身，如同削皮剔骨，那是他在战场上也未曾体尝过的滋味，几乎可以摧毁一个人的一切尊严。

　　燕晗骄傲惯了，不允许自己被疼痛吞噬，卑如蝼蚁，所以他还是很平静地躺在那，除了紧锁的眉眼，他的体态依旧矜贵自持，让人看不出背后彻骨的苦痛。

　　可即便如此，江鸣雪若递来第二杯毒酒，他也还是会笑着喝下去。

　　……

　　近来天气转凉，今晨江鸣雪睁开眼，不是很想起身。

　　但看了眼外面的日头，她还是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简单梳洗完，觉得自己身上的夏衣有些单薄，又披了件不太厚实的披风，这才觉得正好。

　　午时的风最是和煦，江鸣雪坐在窗边，和以往一样读着观澜阁送来的密信，眉眼并不舒展，看着没有往日里那般从容。

　　和她预料中的一样，南越战败后不久，西戎和北齐就开始动作了。因为有着前世的记忆，她知道此刻的云州城岌岌可危，很快就会变成西戎与大荣谈判的筹码。

　　但是她并不打算做些什么。

　　她会让云州和前世一样，先落入西戎的手中，等到西戎自以为拿捏住了大荣的命脉，有了北齐与南越的支持，她才能算真正的请君入瓮。而此刻，她只在房中等人，偶尔抬眼，看看庭院里的紫薇，和那只晒着太阳的大猫。

　　“姐姐，让你久等了。”

　　顾岸穿着一身霜白的甲胄，站在庭院里，隔着窗户对着她笑着，让江鸣雪一时有些恍惚。

　　她记得前世雪夜一别，顾岸护送她逃出皇宫，也是穿着这样一身盔甲。

　　少年身量很高，霜白的银甲在太阳底下绽发出明亮的光耀，和他嘴角的笑意一样惹眼。顾岸拿着一柄长枪，枪上系着一条红缨，风起时随风飘摇，红缨猎猎，和她前世最后的记忆重叠在一起。

　　前世他为她独面千军，背影苍茫而决绝，此刻站在阳光下，她才发觉这样明艳恣意才是这个少年将军本来的样子。

　　“姐姐为何这样看着我？”

　　顾岸愣了愣，似乎不愿看到她脸上有任何悲哀的神色，他又笑着快步走进房里，“军中的将士我都已经训练好了，只消姐姐一声令下，北齐军中的精锐任你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姐姐，笑一笑吧。”

　　江鸣雪觉得沉重，但看着眼前的顾岸，她还是努力挤出了一个还算松快的笑容，与他商量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大战在即，她不能太沉湎于前尘，却也实在很想改变顾岸的命运，改变天下的僵局。顾岸已然做了这样多，她没有理由辜负他，更没有理由辜负他背后的诸位老将。

　　……

　　深宫时日漫长，宫女太监们除了枯燥的琐事，平日里少有娱乐，这样的日子，正是流言的土壤。大荣的天子有着近乎天神的威严，但在天神看不见的地方，人们也爱编排天神的故事。

　　近来承天殿总传太医前往，宫中人都说帝王身患时疾，或是为奸人所害，性命垂危，国祚恐生大变。

　　只有江鸣雪知道，天子为何抱恙，又是如何抱恙。

　　今夜似乎比白日还要冷上许多，大荣似乎顷刻间便到了秋天，几阵凉风吹过，卷起长廊上的珠帘，又带起地上的枯叶，即便穿的再多，看着还是冷的。

　　江鸣雪走到承天殿前，当她看见一盆通红的血水从大殿中被端出来时，她就知道自己当日递出的毒酒已然发作，毒性霸道冷厉，即便是帝王也难以招架。

　　她可以去操控贵为天子的傀儡了。

　　江鸣雪平复好心绪，和以往一样走进承天殿，行完礼抬眼时，正对上燕晗看向她的，通红的眼睛。

　　在一层水雾的笼罩下，眼眸中琥珀一般的色泽更加浓郁耀眼，江鸣雪习惯于端详燕晗的眼神，就像此刻，她便已经从中看出，燕晗知道了自己所中之毒的来由。

　　“陛下近来似乎不大安乐。”

　　江鸣雪看着天子，缓缓走上前，冷声道：“下官也不忍看着陛下深受其苦，下官所中之蛊，只消陛下对我言听计从，陛下的痛苦便可纾解一二。”

　　“陛下放心，事成之后，下官一定给陛下解药，您依旧会是那个不受制于任何人的尊贵天子。”

　　燕晗抬眼看向她，彻骨的疼痛大约使他的眼睛有些失神，琥珀般眼眸在烛火下几近金黄，迷离而灿烂，“江鸣雪……”

　　“朕真的很疼。”

　　江鸣雪的指尖微动，心口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并不痛心，却有些喘不过气。

　　燕晗依旧那样望着她，淡淡笑了笑，不知是苦涩还是纵然，“现在，你可以让朕做任何事。”

　　“也可以对朕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