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春于冬》寻獾

13、第 13 章

　　从保姆车上下去的时候，秦胭看了一眼裴邵均车上的驾驶座，空的。

　　一旁的朱颜立刻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拿手肘子碰了她一下：“都这个节骨眼了，你还有心思看豪车啊！”
　　而下一秒，秦胭就注意到从餐厅内推门而出的男人。

　　即便在这样的三伏天，他仍旧是极尽体面。
　　衬衣，领带，外套，每一颗扣子都各归其位，分毫不差，一丝不苟。
　　他应该是出来抽烟的，在门口站定，掏出烟盒熟稔地抽出一支衔在口中，一手挡风的同时低下头去点燃。

　　“不是，你看完豪车又看帅哥？胭啊咱心能不能别……”

　　朱颜刚想说你心这么大，让比你还紧张的我显得像个二愣子。
　　抬头就对上男人肃穆谨严的双眸。

　　“……靠。”朱颜剩下那几个字直接伴随着迎面而来的一阵江风，同男人指间被拉长的那一抹烟般消散掉了。
　　她站在原地，想跟秦胭说你看！你快看那边！活体大佬啊！但却没找到声音，只剩一只手在空中胡乱地抓，好不容易抓到秦胭的手，声音也总算跟着归位，带着激动：“十二点钟方向，那个人，裴邵均诶，就是港城裴家的那个——”

　　朱颜话没说完，就看董成满脸谄媚地笑着从餐厅里追了出来，不知和裴邵均说着什么。
　　“等、等下……”朱颜突然想起上次董成口中的‘裴先生’，顿时犹如遭当头棒喝，将她打得眼冒金星，看着秦胭的目光也不复刚才的担忧，直接成了悲悯：“胭啊……你上次说你男朋友姓裴，不会……”

　　秦胭万分心虚：“如果我说是的话呢……”
　　“？？？”

　　裴邵均确实行事低调，知名度肯定也不能和明星艺人相提并论，但朱颜那天听到董成那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确实想到过裴邵均，但又迅速被她自己否定了。
　　她最早接触到裴邵均的渠道，是那种专门挖素人帅哥的营销号，因为裴邵均对外的照片实在太少，营销号那天甚至都不知道照片上这个人是谁，就放在了九宫格的C位上，后来还是被评论区的人扒出来的，当时那条微博很火，因为评论区那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想看营销号会不会被裴氏的法务部重拳出击。

　　不过没有，裴邵均应该是懒得理，现在那张照片也有些年头了，至今还时不时被翻出来反复发，据说照片是在国外拍的，那时裴邵均还在读书，步履匆匆，再加上拍照的人本身对焦的重点在旁边的教堂身上，所以让裴邵均整个身影都落在了模糊的虚焦中，甚至拉出了重影。
　　只是这样一来，就更显出他骨相上的优越和深邃，就连那双眼睛里被马路对面映上的光，都显出一种矜高的清冷，在朱颜心里的网络素人帅哥排名中，很多年都没能被超越。

　　“还真是啊！？”
　　她顿时头都要炸了，寻思这真是一个敢吹一个敢信，“你是怎么想的你能不能跟我说说，说裴邵均是你男朋友，你要么干脆说马云是你爸好了，姐你撒谎能不能撒个靠谱的——”

　　而秦胭能怎么说呢，她也很后悔，她也很绝望，早知道他们认识，还不如当时就给董成一大嘴巴，拎箱子跑路算了。
　　想着，秦胭也有些羞愧：“要不然……我过去跟他道个歉？”
　　“……”

　　这是道歉能解决的问题吗？
　　得亏听到的人不多，这要传播高于五百人，朱颜都怕她直接就进去了。

　　她绝望地想这天王老子来了也没得救了，就看那边的裴邵均却似乎听到了她刚才的咆哮，把手上的烟随手在路边的垃圾桶上熄灭，后便朝她们走了过来。
　　董成见状，立刻殷勤地跟上，嘴上还不忘点出今天的主题：“我这么多年电话都没换，不就是为了您到时候联系我的时候方便吗……”

　　严格来说，董成和裴邵均其实也算不上认识，只是多年之前一直听说裴家有这么一位继承人，后来在一个发展峰会上碰了面，董成得知裴家的少东家到了场，就赶紧过去套近乎攀谈了几句，交换了个电话。
　　那次短暂接触时，裴邵均不过二十二三的年纪，言谈举止已是极为稳重，风度与距离感并存，礼貌又不好亲近。

　　那时候裴家不似现在，董成在裴邵均面前还自诩长辈，端着架子，觉得自己没有得到足够的尊敬，后来裴邵均坐上了老爷子的位置，裴氏不光没有就此落寞，反倒市值连年飙涨，他只恨当年没有多谄媚几句，思及此，当下两只手更像只绿头苍蝇般来回揉搓。

　　“您看您这，家属进了我的剧组还这么低调，搞得我差点都没关照上。”

　　到了晚上，江边风大，董成这一句话还生怕裴邵均没听清似的，特地把“家属”两个字咬重了几分，就连两步开外的秦胭都听得清楚。
　　她没时间再去管董成，往前迎了一步，心虚地小声叫他：“裴先生……”

　　“秦小姐。”裴邵均却压根不接董成的话，一双眼睛只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神色从容：“叫我过来，又不给我地址，有点没诚意了。”

　　这话一出，原本还追在裴邵均身后的董成立刻僵在了原地，头上为数不多的头发在江风中瑟瑟摇曳，稀少得可怜。

　　这是默认的意思，还是没听清的意思？
　　——这可能吗？

　　李家的寿宴向来不邀请媒体，圈子里也有自己的规矩，不该说的必定三缄其口。
　　以董成的家底，暂时还不够格去那位老太爷的寿宴，当然也无从得知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多少事情，直到听到电话那头的人脉绘声绘色地介绍半天，才总算把整件事串联起来。

　　“是这样，那天那小女孩好像提前走了，裴邵均就也准备提前离场，然后跟老太爷打了个招呼，这边前脚刚走，那边梁大小姐就憋不住，追出去了。”

　　当时他听电话那头的人说，那天是裴邵均把秦胭带过去的时候，确实一下没反应过来。
　　毕竟裴邵均和梁卿婧的婚事定下来已经很多年，裴邵均为梁卿婧年复一年地清心寡欲，当苦僧修行，这些都是公认的事实。

　　“后来，听赵家那司机说，两个人好像是在李家侧门那块儿吵了几句，梁大小姐眼泪一掉，裴邵均还能有什么办法，道歉服软擦眼泪呗……哎呀小两口嘛，床头吵架床尾和，夫妻哪有隔夜仇，那女孩也是想多了，裴邵均要漂亮的那要多少有多少，她能算个什么……”

　　电话那头的人说这番话的时候，有多言之凿凿，时间回到现在的当下，带着点责怪味道的话被裴邵均用玩笑的口吻说出来，秦小姐对应刚才的裴先生，犹如严丝合缝的拼图，呈现出来的亲密感就有多让董成慌张。

　　董成的冷汗都快下来了，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秦胭，就看小姑娘不着痕迹地咬了咬下唇，眨眨眼，一秒入戏：“勍江又没多大，你不是神通广大吗，要真想找我，还不是随时都能找。”

　　从眼神带着点怯，但说出来的话，却俨然是一副习惯了骄纵的味道。

　　而裴邵均也只是走到拿起了恃宠而骄的金丝雀剧本的秦胭面前，垂眸看着小姑娘的眼，随口愠了一句：“我的时间到你这，还真是不值钱。”
　　便将这一切都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

　　一旁的朱颜盯着两个人之间那种无声的涌动，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心窝，从嗓子眼飞出来了。
　　这他妈是什么女明星和大金主的剧本，朱颜可以打包票秦胭绝对是在演，因为她的手心里现在还残留着秦胭的手汗，这段时间秦胭教给她唯一的道理就是不要相信演员嘴里的一个标点符号，尤其这人的演技他们剧组上上下下都有目共睹。
　　可是，那大金主又是什么情况，干嘛配合对戏啊，这么好说话的吗——

　　朱颜耸起肩膀，颤颤巍巍地看着大佬打了个招呼：“您好……我、我叫朱颜，朱红的朱，颜色的颜。”
　　裴邵均也很端正地与她握了握手：“你好，裴邵均。”

　　他看人的眼神里有温度，语气也是，给人感觉相当谦和绅士，握手时只浅浅握住她手指的前端，表达出友好态度即止。

　　联想到旁边搜肠刮肚想怎么刁难小演员的董成，朱颜脑袋里忽然就想起忘记从哪儿看到的一句话——

　　真正的豪门和普通的有钱，其实是云泥之别。

　　“裴先生，裴先生这好不容易来一趟，今天可一定得给我一个机会……”三人说话的功夫，旁边的董成已经独自焦灼了许久，终于逮到一个气口能插上话，“我正好今晚在这订了餐，咱们要么先进去，边吃边聊？”
　　话到最后，缀满汗珠的鬓角仿佛已经在眨眼间苍老。

　　裴邵均却不急答复，而是先看了秦胭一眼。
　　见她把嘴抿成一线无声地拒绝，便会意地看向董成：“不了，董总好意我心领了，下次再说吧。”

　　“啊，也是也是……那裴先生这次来准备在勍洲待几天？希望能给我个机会让我尽个地主之谊啊……”

　　在董成殷切的目光中，秦胭上了裴邵均的车。
　　他似乎很偏爱这款车型，但从内饰来看，不是粼城那一辆。

　　坐进副驾，秦胭赶紧自觉去拉安全带，往里扣的时候不自觉地半弓着腰去找，头低着，给人一种低头认罪的感觉。

　　“今天真的不好意思，太感谢您了……咱们先、先离开这儿吧。”

　　裴邵均缓缓将车驶离原地，进入到沿江路的主干道上，先漫无目的地开着。
　　这个时间，晚高峰已经过去，路上车不多，裴邵均车速并不快。秦胭看着窗外的斑斓夜色，心里那点后怕逐渐平息下来。

　　“今天……”
　　“秦小姐。”

　　秦胭思忖着要怎么开口感谢，就正好和裴邵均的声音撞到一起。
　　她侧眸，对上裴邵均沉稳的目光，立刻虚心地扳正自己的脑袋：“您说。”

　　且不论她自己这边是个什么情况，总之裴邵均今天能到这儿，真的是把她救回来了。
　　秦胭可以想象到又在无形之中给人增添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当下被裴邵均这么一叫，秦胭更是乱得不行。
　　她根本不知道这一切要怎么解释，怎么感谢，又怎么跟裴邵均道歉。

　　“身上怎么了？”

　　但裴邵均就连轻描淡写的一笔都没有再往回带。
　　似乎秦胭在乎的这些事在他眼中完全不值一提。

　　“……身上？”
　　准备好的话一句也没用上，秦胭下意识地跟着复读了几个字，低头看了眼膝盖上的青紫，才回过神，“啊，昨天拍戏摔的。”

　　摔倒镜头在所有类型剧里都不少见，但秦胭毕竟拍得少，还没什么经验，即便心里有关于画面呈现的设想，真的要倒的时候却总是跨不过怕疼的本能，摔得各有各的不自然，当时只知道疼，还没怎么淤血，今天早上起床一看，膝盖手肘跟被人打了一顿似的，看着挺渗人。

　　好在这部剧里校园的部分时间线横跨春夏秋冬，目前正好到秋季部分，她们都得顶着热天穿长衣长裤，拍戏的时候也看不出来什么，就是晚上出来吃饭前，她本来想回酒店换身衣服，但见刘导怕董成久等，就只能仓促地套了条朱颜放在更衣室的裙子，站着的时候正好盖住膝盖，但坐下就藏不住了。

　　“所以，你就硬摔了一天？”裴邵均手握着方向盘，只用余光又扫一眼女孩子藏在裙摆阴影下的痕迹。

　　只见女孩子的膝盖上青黄交错，深色与浅色已经混到了一起，是新旧伤叠加在一起的效果，显然没有她说得那么轻巧。

　　“呃，其实我之前也自己悄悄练了一下，但是没怎么练好……不过没事，不重要！”秦胭说着把裙摆稍微往下拉了拉，盖住伤处，“您就没有点别的想问的吗？”
　　裴邵均看她一眼：“我应该问什么吗？”
　　“比如……”
　　秦胭有点儿心虚，她当然知道就这么混过去，裴邵均也不会计较，但她总觉得自己还欠裴邵均一个说法，“我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

　　“因为我大概能猜到为什么。”裴邵均从容地接过她的话茬：“不过，我也没有你说得那么神通广大，如果今天董成不给我打电话，我恐怕是找不到这里的，到时候秦小姐想过要怎么办吗？”

　　远处红灯，裴邵均目光得闲，下意识看向秦胭忽然亮起的手机屏幕，又出于非礼勿视原则收回。

　　但他还是看见了屏幕上的来电人。

　　林淮南。

　　毕竟是世交，裴邵均其实很早就在老爷子嘴里听说过，林家那个独子因为大学里谈上了恋爱，不肯接受家里的安排，叫他老爹头疼得很。

　　“他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呢，那时候呆呆的，小小的一点点，一直缠着他爸问为什么要叫你小叔，你还记不记得？”人一老，谈起小辈时就只剩下了好，老爷子提起林淮南时，总是满脸喜爱与怀念，只是说到下一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不少，“现在也长大了，上次你林叔说看到他手机上，给那个女孩子备注叫什么玫瑰，说是感觉还挺上心的样子。”

　　老爷子看了一眼坐在身旁，面无表情听他说话的裴邵均，声音微微放轻，却显得更沉：“你下次去粼城，找人去看看那朵玫瑰花，要人还好，淮南和她谈谈恋爱也没什么不行的，到时候劝劝你林叔别管太严，逆反心理一上来，他更想反着来。”

　　裴邵均一向对老爷子的嘱咐上心，次年到粼城时，就留意了一下林淮南身边的人，这才知道，原来林淮南把那玫瑰捂得很紧，死活不带进圈子里来，所以圈子里没什么人见过，也都不认识。

　　“那有照片吗？”裴邵均当时无心关注其他，只希望回到港城有东西给老爷子交差。
　　“呃，有是有……”
　　然后就看旁人翻了半天，翻出一本杂志打开后递给他，指了指其中一个女孩子，可怜兮兮地说：“就是她，我们也只在杂志上见过……这书还是王高浪看完送给我的。”
　　裴邵均：“……”

　　“我在外面吃饭，有事吗？”

　　绿灯放行，裴邵均已经进入到右车道，便打起转向灯准备拐弯。
　　站在他的角色里，更多的是听林淮南身边的人，向他描述林淮南对秦胭有多上心，有多关切，但就在她主动提出和他结婚之前，他们见了两面，那两面里她无一例外，都在因为林淮南掉眼泪。

　　“你问这个干嘛，有事说事。”

　　裴邵均往后视镜侧了一眼，看到女孩子在平静的表情下，眉眼间一点点不同寻常的冷色。
　　虽是冷色，但不显疏离，只觉得带着情绪，像水面浮着一层随时都能被晃裂冲散的冰。

　　她应该也很喜欢他吧。

　　“我现在就……”
　　“秦小姐，接下来要往什么方向走？”

　　秦胭正在和电话那头的人说话，没想到一路沉默的裴邵均会突然开口，顿时心头一跳，下意识往身旁看，正好对上男人沉稳又温和的双眸。

　　那双眼睛看人时总有温度，克制内敛，又无比坦荡。

　　却不知为何在这一刻。
　　这一瞬间——

　　如失控的火舌般，在她皮肤上，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