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不并百花丛》予潆

27、考虑

　　云城城门外，平日里绵绵青山全都消失不见，只有黑云压城和不尽狂风暴雨。

　　舒湘掀了窗帘往外瞧，路上一辆车马一个行人也无，狂风裹挟着雨水冲进了车内，张望的几秒时间，她已满脸是水，脖梗也被浸得润湿。放下车帘，车厢里昏暗一片，她静静抚着药箱，拭去上面的水雾。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舒湘掀开车帘，水雾向她扑袭而来，透过雨雾，她看到郭伯远下了马车，撑着一把青布绸伞正走过来，路边一间茅草为顶的破败房屋，昏暗暴雨中未有燃起一丝光亮。

　　穿着蓑衣的车夫帮着舒湘下了马车。她杵着拐杖，车夫帮着撑伞，看着郭伯远走近，她正想开口，让他帮拿药箱，就看到他未撑伞垂立的右手拎着一把长刀，雨水落在刀面上，从刀尖滑落汇成细流。

　　寒意从头到脚，来不及多想，舒湘拉起车夫就要跑，郭伯远已跃身眼前，闪着寒光的大刀向着二人劈下。舒湘举起拐杖抵挡，拐杖应声瞬间变为两截。车夫推了舒湘一把：“白大夫，快跑！”抓起车内药箱砸向郭伯远。

　　大刀挥向药箱，木屑横飞，各种物什七零八落，大刀又向车夫挥去，舒湘操起剩下的拐杖砸向郭伯远，拐杖又被劈断，一截飞向舒湘的面门，她来不及躲避，只觉面额剧痛，鼻腔里流下黏腥的液体，眼前一黑，便失去知觉。

　　*
　　额头冰冷，头痛欲裂，舒湘睁眼，猛然发现李焱正低头看着自己，离自己的脸不过寸许！发现自己躺着，她一个激灵坐起，额头上掉下一块叠得整齐的湿漉漉帕子，离李焱的距离总算远了些，但顿觉头晕目眩，她赶紧扶住身边的小几，才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上。

　　李焱尴尬地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那人我看他不顺眼，果然有问题”，见舒湘一脸防范地看着他，解释道：“他欲加害于你，幸而我及时赶到。他说是云城李老儿花钱雇的，你认识李老儿？”

　　舒湘这才回神想起前面发生的事，她头疼得厉害，摸摸额头，肿了一片，一碰即痛。李焱捡起掉落在她身上的湿帕子，递给她道：“这会没药，用这个凉的敷一敷，消肿化瘀”。

　　头痛难忍，舒湘接过帕子，覆在肿胀的额头上，斜靠着车壁，看向李焱。车厢里油灯的昏黄光晕，映照在他的脸上，显得他面色柔和了许多。

　　“广济堂的车夫，他没事吧？”舒湘想起昏倒前，车夫欲救她。
　　“只有一点皮外伤，他在另外的马车里”。

　　舒湘悬着的心安了下来，但旋即紧张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李焱轻笑了一声：“过几天我们一起回京都。现在先回城，先去广济堂给你涂点药”。

　　舒湘这才明白，这会还没进云城的城门，她应没昏迷太久。她抿了抿唇，向李焱表示感谢。李焱挑挑眉，看着她的眼神似有火光，温声道：“你忘了？我刚说过，何时我都护你”。

　　舒湘垂首不语，看着身上和脚下的泥渍，车内的绣花云锦地毯，蜀绣引枕，丝绸席褥上都已沾染上泥污。

　　李焱问道：“李老儿你认识吗？”

　　舒湘并不认识李老儿，但在净心庵再遭火焚后，听华奕朗提起过，是长宁侯夫人修氏乳母在云城的什么人。她实在没想到，净心庵的火焚才过了没几天，这李老儿就迫不及待又下毒手，修氏非置她于死地不可。

　　这些她不想李焱知道，她猜即便不说，他应也能查出，她望向李焱，摇了摇头。

　　“我会帮你查个水落石出，处理好这些事”，果然，李焱不以为意，迎着舒湘的目光淡淡道：“就如我会查出进襄王府的人”。

　　“你要杀人？”舒湘忍不住问。

　　“这次离开京都，我奉当今天子之命，各地巡视。这云城里，疫病不断，听说华家军的营地里伤病无数。后面几日我会住在镇南将军府里，将华家军中的疫病之事摸个彻底，据说华家军还想抗旨不遵，拒不出兵攻打南越”。

　　舒湘扭头不再看他。

　　见她扭头，李焱侧首看她，接着问道：“世子妃，这些事莫不是你未曾听说？”

　　“我在云城，一介布衣，华家军的事，和我有何干系”。

　　李焱一直看着舒湘的脸，她的脸上没甚表情，但他相信，此刻她心里一定是惊涛骇浪，他继续语气轻松：“如此甚好。回京后我会详细参他一本，无论是抗疫不力还是抗旨屯兵，轻则贬为庶人，重则性命不保”。

　　“华家军在这儿有口皆碑，你和华家军有仇？”舒湘还是没忍住，盯着李焱的眼睛问。他的眸深邃似无底的湖，看不出情绪，但就能感受到陷阱般的寒意。

　　李焱冷笑一声，心里更确信了几分：“我为天子行事，和谁都无冤无仇”，猝不及防握住舒湘的手：“世子妃若心甘情愿与我归京，我心里一高兴，许多事便会一开心就忘得无影无踪”。舒湘奋力想甩开他的手，却是被他压得无法动弹，她横眉怒目，李焱却是挑衅的目光，温柔望着她，将她眼中的刀子全消于无形。

　　“世子妃不妨好好考虑几日，我在将军府会待上三日”，李焱掐着舒湘的手，微笑望着她。

　　“我上克父母，下克兄弟，天生孤命，你就不怕？”舒湘反问道：“殿下，你不要意气用事。和我沾上关系的非死即伤，你不怕？”

　　李焱脸色顿时阴沉，良久，缓言缓语：“没有你，我已是一抔黄土”。

　　“殿下，我救治于你，是为我的目的，如王妃所答应于我。你对我本无情意，为胸中一口气执拗拘囿我于你的周围，必让王爷王妃心中不快”。

　　李焱不耐烦地转过头，不想再看她的脸，却坚持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记住，我只等你三日”。

　　*
　　云城地处偏远，在镇南大将军华弘的印象中，朝廷过去从未指派巡抚大人亲临此地，偏偏李焱不远千里，亲自来到云城，他还是天子的亲侄儿，朝中实权人物襄王爷的独生儿子。怎么想，都有些不同寻常。

　　为李焱的接风洗尘，不仅奢华隆重，华弘亲自作陪，还有云城府署谢大人等云城诸多头面人物悉数到场。大家小心伺候，打听着京都的最新动向，和李焱亲自来云城的目的。席间酒酣，李焱自是投桃送李，对席间诸位一阵吹捧恭维，表明要在天子面前为云城官员抗疫多多美言，这下打开了谢大人的话匣子，一顿倾诉云城染疫之初的艰难，筹集银两之困顿，隔离病患之辛苦云云，众人七七八八的言语中，李焱对云城疫病的大概情形也了然于胸。

　　待夜深众人散去，华弘又邀李焱品茶醒酒，继续闲谈。华弘见李焱对防疫似乎兴趣颇深，提到华家军营中除了隔离病患，还专门挖了水渠，保证用水质量，效果不错。

　　李焱在宴席上未见到华奕朗，心中有心见面，口中淡淡问道：“华小将军是在营中操劳军事，劳心疫病？”

　　华弘不敢提华奕朗有心抗旨，不愿出兵南越之事，只得应承：“小儿确是一心防疫，平日以营为家，难得回府”。

　　以营为家，难得回府，华奕朗真是如此，岂不是未有多少时间和舒湘牵扯？李焱来了兴头：“那华将军可否安排，即日去营中拜会小将军？”

　　华弘看着李焱兴致勃勃的模样，担心他不知疫病的厉害，小心回道：“军中染疫人数之多，为我从戎以来之最，现虽有减缓，但实在担心世子殿下有甚闪失”。

　　见李焱神色中不以为意，继续道：“世子殿下不知，我现不能行走，废人一个，即是不久前营中染疫所至，幸遇良医大难不死，侥幸捡回性命”。

　　这句话让李焱有了顾虑，他疑惑道：“我沿路来到云城，只知疫病让人头疼恶心，呕吐腹泻，还能不能行走？”

　　华弘耐心解释，李焱听了一会心思跑到了别处：“华小将军尚未成家吧，整日在军中操劳，必是未有家眷。可有定亲？”

　　华弘万没想到李焱会问起这种问题，他该如何回答呢。他和陈氏本以为舒湘是孤女，心中虽百般不喜但也应承下来，谁知舒湘送来的庚帖上，她竟是京都长宁侯府的嫡女。他和陈氏疑窦丛生，既是世家贵女，为何遮遮掩掩，孤身一人在此，不知儿子耀之是否被蒙蔽，还想拜托人打听打听情况，待儿子从营中回来商量后再定。

　　见华弘低头不语，李焱笑道：“我听说，华小将军龙章凤姿，想必爱慕的女子众多，小将军挑花了眼罢”。

　　华弘赶忙否认：“哪里哪里，世子殿下说笑了”。

　　“不瞒大将军，我此次来云城，除了公事，还有一件私事。内子为寻她的一位至亲，乔装私访云城，她在云城待了数月，现在还在城中贴了布告，仍未寻到。我此番来云城，将与内子共同归京，还请大将军帮忙继续寻访”。

　　徐玉珠必会到云城，李焱不会为她而等在云城，但她和舒湘关系亲密，还是把她安排在他的视线下为好。

　　华弘满口应承：“只要来云城，我和谢大人必然安排妥当，再向殿下汇报”，又讶然：“世子妃也在云城？她现下何处，我即去请到府上来”。

　　“不必劳烦大将军，三日后我便与她归京”。

　　“那世子妃现居何处？我去送些地方特产，聊表心意，尽地主之谊”。

　　李焱心道，他送舒湘物什，她未必肯收，将军府送去物什，她即便不喜，或许不会拒绝，周围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她便是不想走也没法继续待那儿，他向华弘道：“在云城最大的药铺广济堂，内子舒氏，现乔装白青”。

　　“咳咳咳”，华弘刚咽下的茶水一阵猛咳，脑袋中如响起一声惊天炸雷，耳边鸣声不断，脑子里只剩下炸雷过后的碎片，什么都拼不起来。半晌，华弘抖索着嘴唇，试探着问道：“白青，是不是一位年轻男子，广济堂的坐堂大夫？”

　　李焱见华弘神色有异，问道：“正是，大将军见过她？”

　　额头有些冒汗，华弘艰难点点头：“白大夫华佗在世，就是她治好我的疫病，没想到竟是世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