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不并百花丛》予潆

26、殿下

　　晨曦初露时，天空落起了雨。东边的日头还闪耀着金光，西边天空却是浓云密布，低沉昏暗。舒湘眺望着东边的晴日，细密雨丝如漫天金针，带着彩霓密密洒下人间。她的心情，也似这秋日晴雨，明丽爽利。

　　下午时候，将军府差人送来了庚帖和若干银两，舒湘据实回了庚帖，给了来人赏钱。曹筱菱看看舒湘身上的男装，皱眉又兴奋：“这就是定下来了，我们何时开始准备，去买喜服？”

　　舒湘看看自己的脚，笑回道：“再过几天”，又央求曹筱菱：“明日我想继续开诊，在房间里呆一天实在太闷”。二人争执不下，最后各自妥协只看上午半天。

　　二日接着下雨，稠密雨丝给天地间笼上纱帐，视野里均是雨雾茫茫。往日广济堂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这阴雨绵绵的天气少了不少人。

　　今日虽无排队候诊的病患，但舒湘和往常一样忙得没空抬头，再加上脚上伤痛，她从上午开诊就未曾离开座位。

　　终于轮到最后一位病人，一年轻精壮男人，头戴玉冠，一身青色锦袍，满脸红光，毫无病弱神色。舒湘有些疑惑，打量着对方，越看越有些眼熟，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男人谦卑笑道：“世子妃，殿下一直在找您”。

　　舒湘心漏了一拍。

　　他是李焱的长随积庆。他侧首看向雨中，舒湘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瞧。

　　是李焱。

　　他撑着把黑绸伞，从榕树边的马车上走下来，穿过层层雨幕，径直向舒湘走来，眉眼越来越清晰，神眼凌厉，面容冷峻。玄色滚银丝边缂丝锦袍被风雨吹得衣袂飘飞，李焱浑身散发着冰冷寒意，似玉面修罗降临人间。

　　一时间舒湘的世界里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和刷刷的雨落石阶声。

　　越来越近，李焱身上极度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知为何，李焱站立在舒湘面前时，这危险气息渐渐淡了下去。长随积庆起身站立一边。

　　舒湘呆坐木椅上，眼睛平视着李焱腰间的玉带，脑袋空空如也。

　　尾随徐玉珠的探子不间断地传信于李焱，李焱在京都向天子谋了个钦差巡抚之职，竟比徐玉珠更早到云城。这云城里，满大街都是徐玉珠寻人启事，李焱诸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寻到了舒湘。

　　他一路寻来，心里盘算无数次见面后的情形，如何严厉惩罚舒湘，不诚心认错必让她好好吃些苦头，若是跟那野汉子混一处，当场便让那狗男人血溅三尺。

　　冲天怒意在看到舒湘那一刻达到顶点，为这个女人食不知味夜不能寐风餐露宿几个月，她却在这药铺里岁月静好，李焱恨不能食其肉啖其血。可走近到她面前时，见她孤身一人形单影只，身着男装打扮朴素不堪，身形比在王府时更加瘦削，小脸一副楚楚可怜模样，身边并无狗男人踪影，心中的怒气不知怎的消了大半。

　　“这几个月你都在此？”李焱居高临下，看着她细长睫毛微颤，冷声问道。

　　舒湘呆愣，并无任何反应。

　　李焱掀了衣袍，坐在舒湘面前，伸手就要摸上她的下颚。舒湘如梦方醒，一把推开李焱的手，看着他的手冷淡道：“殿下，我们已经和离”。

　　心中本快熄灭的怒火，如泼上了一桶热油，忽的狂烧起来，李焱眼含怒火，厉声道：“既无父母同，亦无夫许，你倒是大言不惭！”

　　舒湘这会才瞥了他一眼，视线复又移至木桌上的笔墨，低声缓道：“殿下，你到底想如何？”

　　“殿下亦明白，我入襄王府，非王爷王妃中意于我。我乡野长大，粗鄙不堪，亦无倾国倾城容姿，当初我向王妃求取和离，王妃高兴至极。殿下于我，想来亦无夫妻情爱，殿下不远千里寻我，到底为何？”

　　她抬眸，面上平淡，对上李焱的眼，言语似给他眼里的怒火浇上一层冰水：“殿下，是要来亲手取我性命？”

　　李焱一时无语。他为何为这个女子这般费心思？病前京都多少贵女挤破头想嫁入襄王府，他都不屑一顾，怎会为这样的一个女子牵动心绪？大概是他从未遇到过如舒湘般不把他当回事的女子，心中不服输的心思作祟罢。

　　思忖片刻，李焱道：“当初我问过你，只要你说出他的姓名，我便放你走。今日我亦是如此，说出他的姓名，我予你和离”。

　　他的探子在云城打听，早已收集缩小了野男人的范围，即便舒湘闭口不言，他早晚能查个水落石出。但他就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舒湘怔怔地看着他，苦笑了一瞬：“你知我不会，你会对付他”。

　　李焱看着舒湘头上简陋竹制发冠，身上男装亦是粗布陋服，嗤问道：“他也不给你买身像样衣物，你还得抛头露面自己谋食，这样的男人你还如此在意？”

　　舒湘不应这个问题，反问道：“我若不说，殿下要待我何？”

　　“自是和我回去”，李焱咬了咬唇。

　　“殿下亦知我有不祥之名，我随殿下回京，日后给王府带来灾祸，殿下如何处我？赐我三尺白绫？”

　　李焱脸色不喜，神态不耐：“便是王府的阿猫阿狗，谁敢动？你是我的女人，我自会护你”。

　　“若是王爷王妃指摘我，给襄王府带来灾厄，殿下也护我？”

　　舒湘眼里似秋霜如冰雪，李焱眼里的怒火早被浇灭，他唇角翕动，却无声响。

　　“王府时，照料殿下数月，殿下便看在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当我死了吧。我绝不会再回京都，愿从此隐名埋姓——”

　　“你是我妻，何时我都护你”，李焱斜睨着舒湘，眸光幽沉却犀利。

　　沉默半晌，舒湘微倾脖梗，迎着李焱如电目光，一字一顿道：“我不是，我不想，我不会回”，侧首便要拿起拐杖起身。

　　李焱这时才注意到舒湘的脚上包裹着白布，讶然道：“你脚怎么了？”

　　舒湘没有搭理，起身欲离去。李焱在身后恨声：“不听我话，那个野男人的下场……”

　　心颤了一秒，身形却无丝毫停滞，他的口气不像，舒湘仔细回想逃出王府的那晚细节，除了天知地知，只有她和华奕朗知，李焱绝无可能知晓，即便猜测也无实证。

　　她撑了拐杖，欲离开大堂，身后一年轻男人声音穿透雨雾：“白大夫，请留步！”

　　众人目光都望向这年轻男人，他跑到门口，收了伞斜放在大堂门边，向舒湘疾步过来，行礼道：“在下城外郭家伯远，家父身患疫病，危在旦夕，请白大夫大发慈悲，能随我上门诊治！”

　　舒湘打量着来人，她并不识得此人，此前她从来坐诊，除了去将军府，从未外出行医。她指指自己的脚，歉意道：“腿脚不便，实在抱歉，还是另请高明吧”。

　　年轻男子扑通一声跪在舒湘面前，拉住她的腿脚，啜泣了起来，哀求道：“白大夫行行好，大家都说你治疫药到病除，求你可怜可怜见”。眼看男子涕泪就要糊到舒湘长袍，李焱飞踹一脚，正中男子心窝，他“哎哟”一声倒地，捂住胸口抖个不停。

　　舒湘瞪了李焱一眼：“你做甚踢他？”想扶他起来，手撑着拐杖却是不便，温声问男子：“你没事吧？”

　　男子从地上爬了起来，想再拉住舒湘的腿脚，看了看李焱如刀般的眼神，没再敢动，哭泣道：“我没事，我求求白大夫，给我父亲看上一看”，说着便要磕头。

　　李焱一脚又踹过去，这次男子躲开了，滚一边坐在地上哽咽道：“这位公子为何为难我？”

　　“不顺眼！”

　　李焱还要上去继续踢，曹筱菱从内间走了出来，看到李焱众人，不像诊病之人，问舒湘：“这是？”

　　“不相干之人”，舒湘脸色平和，李焱的脸暗沉得能滴出水来。

　　曹筱菱看着地上哭泣的男子，弄明了缘故，好言相劝去附近益善堂找坐诊的郑大夫，无奈男子只是坐在地上哭泣不肯离去。

　　李焱向长随递了个眼色，长随大步向前，一把拎起男子的脖颈，如抓小鸡般把他丢在了积满水的石街中。

　　男子坐在雨中大声嚎哭。

　　舒湘曹筱菱脸上均有不忍之色。长随拖起男子的后衣领，正要将他拽走，舒湘喊道：“放开他，我去他家看看”。

　　长随抓着男子的后衣领没有松手，看着李焱等待指示。

　　李焱看向舒湘，语气冷淡却是坚定：“我陪你”。

　　舒湘看看李焱，道了声谢，拒绝道：“病人染了疫病，不接触为宜。天气不好，殿下早些回去休息”。

　　曹筱菱便要陪着去，舒湘劝她赶紧吃饭，安排一架马车即可。

　　曹筱菱备了药箱放在广济堂的马车上，叮嘱了车夫几句，舒湘撑着拐杖上了车，跟着刚才哭兮兮这会儿感恩戴德的男子的马车入了雨幕。

　　回到自己的马车，李焱挑开车帘，前方马车渐渐消失，他面无表情道：“派两个暗卫跟着”。马车边长随点头称是，帮着放下了车帘。

　　雨越下越大，如倾盆之势，虽是午时，却天昏地暗，宛如夜幕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