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不并百花丛》予潆

2、月下谪仙

　　聒噪又难听，重生活命的代价是如此不堪的言语压迫，舒湘心中默念心经，压制住澎湃情绪，她不能离开，不会有其他机会，她面色不改，向襄王爷王妃再次福身道：“王爷王妃，舒湘长于边城，在乡野得机缘习得浅薄医术，斗胆愿为世子殿下一试”。

　　如冰封河流在春风中终于崩开了裂缝，襄王爷脸含怒色，但却淡了几分：“皇宫里御用的太医，难道还不如你？！”

　　刚刚怒不可遏的襄王妃神色缓了下来，半信半疑：“你会什么？如何一试？”

　　二人语气都有松动迹象，舒湘一鼓作气，据实以禀：“舒湘在云城郊外山中净心庵长大，针灸远近闻名的明慈法师收我为徒，故会些京城不常见的民间偏方杂方，尤擅针灸祛毒排淤”。

　　“你有多大把握，治坏世子可知后果？！”襄王妃语气冷冽，但舒湘听出她心中的企盼。

　　“未见到世子殿下本人，实无把握，但舒湘自知厄名，绝不想世子殿下有何差池，有一份心便尽百份力，即便无立竿见影之效也绝不会恶化病疾，但求王爷王妃允我一试”。

　　宫里但凡医术高明的太医都已来府里诊治过，襄王爷王妃心中明了李焱大限已至，他昏睡多日却在舒湘进了门后抽搐不已，随时可能一命呜呼，这会儿襄王妃听了舒湘的话，灾星的事又丢到爪哇国，心中活络，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

　　襄王妃侧首看着王爷，问道：“不如让她试试？”见王爷默许，襄王妃命舒湘：“有甚差池唯你是问！且跟我来”。

　　刚刚抽搐的李焱，这会闭眼未动，但身体僵直肌肉紧绷，口中紧咬木棍，两名太医寸步不离观察着他。舒湘把了脉，翻看了眼皮，向太医询问了病史和药方，要了针灸用的银针，在火上烧了片刻后就要扎针。

　　“等等！”襄王妃突然喝止，满脸担心和疑惧：“这针灸到底行不行？”

　　舒湘垂目答道：“世子殿下病入膏肓，我先试试他对上针的反应，才能做下一步决断”，见襄王妃不再多问，舒湘道：“那我为世子殿下上针”。

　　襄王妃不忍直视，赶紧侧首看向他处，两只手紧抓襄王爷和李瑜窈的胳膊，等了片刻没有一点动静，才慢慢回头。李焱头部、胸腹部扎满了银针，舒湘以针摇动，进捻搓弹，但他未有反应，似睡着了般。襄王妃轻轻吐了口气，问舒湘道：“效果如何？这样要多久？”

　　舒湘轻捻银针，并未回头看向王妃：“效果甚好，继续观察”。

　　襄王妃脸上现出一丝笑意：“这是你的夫君，他病愈后，你自是金玉满堂，你要多费些心思”。

　　“舒湘记下了，王爷王妃放心”，她从李焱口中拿出木棍，帮他擦拭了唇边口水，转头向襄王妃道：“王妃殿下，这会针灸半个时辰足矣，等会按我药方给世子殿下熬药服下，我再观察后续反应”。

　　襄王爷启口：“陈太医王太医，你们二人全力配合世子妃，务必遵照她的嘱咐行事！”

　　“我想今晚在世子殿下房内歇息，第一天上针，我需时刻观察”。

　　襄王爷颔首：“极是极是，应该应该！”又抬高声量命下人：“来人呐，把外间罗汉床搬进来，好生服伺世子妃！”

　　舒湘一晚未合眼，半夜时又上了一次针，她揣测李焱是中毒所致病症，但襄王府中却无人提及，好在能够对症下药，她对李焱康复的信心增强了几分。

　　如此一周，舒湘不分白天黑夜，除去吃喝拉撒全在李焱床边观察，每天四次针灸加服汤药，按摩肌肉促进循环，李焱渐渐有了反应，能睁眼和动个手指，舒湘感觉他不适时给他按摩全身，缓解疼痛。

　　本以为李焱是无力回天，现下竟日渐好转，襄王爷王妃喜上眉梢，对舒湘的要求有求必应，连带对徐玉珠都客气尊重了几分。这日襄王妃见舒湘服伺李焱喝药安睡，正欲离去，舒湘扑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

　　“这是作甚？快起来，有话好好说”，襄王妃心中疑惑。

　　舒湘并未起身，她磕首道：“舒湘的心愿，求王妃殿下应允。我虽长宁侯府嫡女，但长于边城，厄名远扬，经纶不通，礼仪不矩，实不是世子殿下良配。舒湘斗胆求王妃允诺，待世子殿下康复，予我和离书放我自去”。

　　见她跪下，襄王妃初时还担心甚难堪之事，舒湘求取和离，简直是天大惊喜，虽心里早就乐开了花，襄王妃脸上不动声色：“是襄王府待得不舒心？是哪个下人不尊重你，我给你做主！”她不敢说太重的话，担心舒湘改了主意。

　　舒湘垂首：“王爷王妃予我锦衣玉食，无任何亏欠之处。实是舒湘粗鄙，自知配不上世子殿下，求王妃殿下成全！”

　　见舒湘话说这个份上，襄王妃赶紧借坡下驴：“你一心求去，我也不好拦你。你尽管放心，只要你治愈世子，即便和离，襄王府不会亏待你！”

　　“谢王妃殿下成全！舒湘斗胆，王妃殿下可否现在便写了和离书予我，待世子殿下康复同意，我即自行离去”。

　　若不是李焱病重，舒湘万无可能进襄王府，这会儿襄王妃还担心空口无凭，舒湘日后反悔，她有这要求，真是再好不过，襄王妃当即拟好和离书一式两份，亲笔签名按上手印，还盖上了自己和李焱的官印。

　　把和离书递给舒湘，襄王妃和颜悦色：“安心给世子治病，你的任何心愿我都愿助你！这份和离书有我玉印，只要世子康复后签名按上手印，你即可离去”。

　　舒湘如此通透玲珑，襄王妃心中的担忧消失殆尽，见李焱日新月异，襄王爷王妃心情舒畅，待她无微不至，反正她很快会离开。

　　乌飞兔走，初夏来临，夏木阴阴，草木葳蕤。

　　李焱倚靠轮椅，可以自由活动，只是说话还不利索。他于昏睡中，总梦见温柔娉婷美人为他拭去汗珠，在他疼痛时按抚他全身，如安抚婴儿般哄他入睡，像天上仙女般笑靥，似神祇般圣洁。

　　他以为是梦，却在意识逐步清醒后发现，这天仙般女子日日在他身边，言笑晏晏，会在他的裸.身上扎针，会手指触碰他的身体为他按摩穴位，会在他不适时给他艾灸。他会盯着她情不自禁唇线弯曲，会在肌肤触碰时不自觉脸红，她也常常回以微笑。他不知她是谁，下人唤她舒小姐，他说话磕巴，不想在她面前启口丢脸。

　　襄王妃这日遣舒湘去朝食，李焱向襄王妃开了口：“母亲，这女子，是府里新来的，大夫？我，怎么，不认识”。

　　突然遭遇这样的问题，襄王妃满脸尴尬，因着舒湘灾星之名，冲喜之事没人向李焱提过，好在已经给了和离书，这事很快可以划上句号。

　　“她是长宁侯府嫡女舒湘，你病重时我和王爷做主，给你娶亲冲喜，不过，她贵有自知之明，向我求取和离书，只要你签字她随时就得离开王府”。

　　“长宁，侯府，舒湘？就是，那个，有，灾星，之名，的？”

　　襄王妃神色更加难看，京城里谁都不想沾上她，她主动求娶委实委屈了儿子，她安慰李焱道：“是，名声是不好听，当初希望你病好，母亲无奈之举。好在你病愈后她就会离开，你好好养病，她会离去！”

　　李焱点点头，不再说话。襄王妃松了口气，下次她定要为李焱娶个完美无瑕的贵女，好好冲刷下晦气。

　　每日睁眼第一刻，看到的是她如水目光，听到的是她温柔声音，每日闭眼前，眼里映着的都是她的倩影，原以为她对自己心生爱慕，不想却是恰恰相反，李焱知道了缘由，想着府里竟无人唤她一声世子妃，心中生气郁闷，真是宁愿不知她是谁。

　　“世子殿下今日感觉如何？”等到舒湘晨时再问这样的话，李焱不再像往常一样点头，他看了看她，神情漠然。

　　反应和以前不同，舒湘却担了心，伸手摸摸李焱的额头：“世子殿下是哪里不舒服？”她开始检查他的身体，隔着中衣按住右边肋下问：“这里难受吗？”见李焱仍没有反应，换到按压右边腹部，继续问：“还是这里？”

　　“没有，别，碰我”，李焱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诧异李焱的反应，舒湘收回了手，请两位太医扶李焱坐上轮椅，去室外透透气，还建议太医们尝试搀扶他走一走。

　　李焱心里更加不快，以前是她为他按摩全身，是她陪他室外散步，就算不当他是夫君，治病怎能越来越敷衍？

　　蔓蔓日茂，青翠欲流，到处生机勃勃，在外转了一圈，李焱的想法又有些变化，还是得配合她尽快好起来，等他恢复健康，玉树临风又处尊居显，她定舍不得离开。

　　晃了晃神，李焱自问在想些甚？难道他希望身边是一个厄名远播的灾星？他想，长这么大都是他主动抉择，他只是不喜第一次被抉择而已，她有何资格提和离？

　　李焱日渐康复，夜里守在他床边的人手逐渐减少，最后只剩下窗边睡罗汉床的舒湘。这晚深夜李焱睡熟，舒湘收拾了银针正要休息，突听得窗外夜莺啼叫，“啾啾，啾啾”。她耳朵竖了起来，王府的夜晚从未听过夜莺，而这鸟叫她太熟悉—她在庵堂时，周围山林有许多夜莺，她闲来无事学鸟叫逗鸟唤鸟，竟学得惟妙惟肖。

　　“啾啾，啾啾”，夜莺仿佛在她耳边唱歌，舒湘躺在床上静静听了会，终是忍不住坐起来，推开了窗棂。

　　一身玄衣的俊美青年站在院中央，静静沐浴在银色月光下，皎洁月光衬得他的脸庞似冷玉如冰珀，清颜素雅，龙章凤姿，若不是腰间一把琥珀柄鎏金银鞘弯刀，清冷月色下闪耀着寒凉银光，舒湘定会以为这男子是月下谪仙。

　　夏夜煦风徐来，这谪仙般男子向她的方向走来，舒湘恍然醒悟，轻轻唤出了声：“耀之”。

　　温软声音落进华奕朗的心底，如镜面般的湖面起了涟漪就再难静谧，他心情激动，从边城到京都，奔袭千里，终于找到了午夜梦回无数遍的心上人，虽然还是晚了那么一步，但一切都来得及。

　　在舒湘的一脸惊讶中，他飞身跃进窗棂，伏跪在她的床边。舒湘赶紧把窗棂关上，看了眼不远处熟睡的李焱，欲拉起华奕朗，压低声音问：“耀之，你怎么在这儿，王府夜晚有巡视，你知道吗？”

　　他有多久没见她？华奕朗看着舒湘出神，她眉色如黛，眼有汪泉，娇羞似海棠，眉眼比以前更夺人心魂。上一次见面还是前世，真正恍如隔世。

　　“耀之？”见华奕朗呆呆的没有反应，舒湘拉了拉他的衣袖。

　　华奕朗猛地起身，疾步把李焱和外间丫鬟巡视了一遍，又走回舒湘身边：“我点了他们的睡穴，一时半会醒不了，青青，我们走罢”。

　　“去哪里？”舒湘愣了愣。

　　“离开这里，难道你要陪那个将死之人？”华奕朗清楚记得前世李焱因病而亡。

　　“我现在不想走。我已求得了和离书，只要我治愈李焱，襄王府就给我自由”。

　　“可李焱大概会病亡”，这京都的天潢贵胄什么德性，前世他早已看清。

　　拿出小心收藏的和离书，舒湘递给华奕朗：“你看，只要李焱签名即可。他现在好转许多，不可能死”。

　　华奕朗扫了一眼和离书，想到李焱这一世遇到舒湘，或许真能死里逃生，但仍不放心道：“他们可能反悔，李焱真能痊愈？”

　　烛光摇曳，映得舒湘眼里似有火光：“我日日照料，或许月余他就能恢复从前。我厄名在外，若不是李焱尚未康复，他们早希望我离开”。

　　神情闪过一丝不快，华奕朗冷声道：“你不是”。

　　“恩。耀之，你是回京述职吗？你可别再来，被抓到可不好”。

　　“哦，我知晓”，华奕朗心中另有打算。

　　“那你快走罢，记得千万别再来！”

　　“为什么？你不想见我？”

　　“我不想你身涉险境”。

　　“我还想见你”，意识到脸上有些烫，华奕朗赶紧抿住唇，不想在她面前失态。

　　“莫要惹麻烦”，舒湘不想再多聊，打开窗棂，探头向外张望：“现在没人，你快走罢”。

　　华奕朗跳出了窗。

　　“小心些”，舒湘趴在窗棂叮咛。

　　月光下的舒湘眉眼淡淡，目不转睛望着他，似看一件稀世奇珍，华奕朗回首舍不得挪步，淡淡开口道：“不怕，我只用刀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