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不并百花丛》予潆

14、各自无意

　　伙计将广济堂铺面的门板已经装好了大半，夕阳从剩下的狭窄空间里斜斜落进了店内，落在了华奕朗身上，将他白色锦袍染成了颓黄，他的心情也如这残阳般，无力却还想挣扎。

　　曹筱菱收了账册和算盘，已经走到一边和伙计低声说着话，间或夹杂着轻笑声。华奕朗看着她视若无睹的神情，一肚子火气，却没法发作，站在柜台前纹丝不动，一点儿没有走的意思。

　　关门的伙计侧首喊他：“这位公子，我们真要关门了！”

　　华奕朗咬了咬牙槽骨，沉着脸色，拂袖出了店门。

　　伙计在他身后喊：“都散啦，都散啦，这位公子不是来买药的。明日早些来”。

　　华奕朗抬眼望天，西沉的残阳并不刺眼，如蛋黄的颓阳周围是绵密的镶着金边的红霞，红霞周围紫粉色的天空，干净通透，几只鸟儿掠过天空。美好的都是幻像？如这般的景致，纵使再绮丽终是昙花一现，全都归于黑暗。

　　不，他在内心呐喊，这一世，他和她的结局绝不是水中月，镜中花，前世般的幻像。

　　心憋闷，透不过气，似乎下一刻胸腔就要爆炸，华奕朗狠狠吐了几口气，向着拴着青骢马的榕树走去。

　　“耀之”，轻轻的声音飘来，却让他打了个激灵。

　　华奕朗的心抖了一瞬，循着声音方向望去，榕树下站着一位身材瘦削的男子，在他的青骢马边。

　　茂密的枝干、树叶和榕须遮住了本就无力的光线，华奕朗刚才没留意到榕树下的人影，这会儿熟悉的身影乍现，他瞬间通体舒畅，心中的郁气散到了九霄云外。

　　舒湘向华奕朗浅浅一笑。

　　这笑容清淡，如海棠带露轻颤于春风，却穿林打叶，倏地击中了华奕朗的魂魄。无数个夜晚，他辗转反侧，梦里都是她带着这般的笑容。眼角有些润意，他使劲眨了眨眼，把眼中的氤氲眨散开去，向着她快步走去，唇角轻扬。

　　“青青，你怎么在这里？你现在住哪？为何不等我一起走？”华奕朗走进舒湘，一口气吐出各种问题。

　　舒湘抬眸望着华奕朗，她眼神清澈，眼里全是真挚：“我暂时住曹姑娘这儿。你为我做了许多，我不想再麻烦你，军营里无论边防还是疟疾防疫，都需要你更多心思”。

　　“我们相识这么久，你宁愿麻烦曹筱菱也不愿麻烦我？而且我不觉麻烦”，华奕朗想想曹筱菱咄咄逼人的气势，担心道：“曹筱菱一唯利是图的商人，可靠吗？你今后怎么生活？”他从胸前掏出一张银票，递给舒湘：“这个你先拿着，不够再和我开口，我借给你的，好吗？”

　　舒湘拦住了他的手：“我身上的银两够用，曹筱菱让我在广济堂做坐堂大夫，这样我可以养活自己”。

　　“如果你想行医，我可助你开医馆，不用在她这儿”。

　　舒湘柔声道：“谢谢你，耀之，我只是暂时在这儿，后面我还是想去玉邺城”。

　　“去玉邺城？我陪你去”，华奕朗脱口而出。舒湘温柔浅笑望着他，没有说话。

　　榕树下光线暗淡，舒湘的眉眼越发显得温柔，华奕朗看着她的眉眼，鼻间能嗅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药香味，似乎艾草的气味，一时间忘了要说什么话。

　　愣了一会儿，他轻轻问道：“刚刚在店里寻你，我心焦得很。你知我来，怎么在这里等？”

　　舒湘笑道：“这里僻静，可以和你好好说话”。

　　莫名就觉心里十分畅快舒适，华奕朗又叮嘱道：“曹筱菱这姑娘精明泼辣，你小心些”。

　　“我知道，她是个好姑娘”，舒湘清泉般的眼睛望着他。两人默默伫立，相视而望，良久，舒湘道：“耀之，你早点回罢，我在这儿挺好”，手已经解开了系在树上的缰绳，递给华奕朗。

　　华奕朗接过缰绳，迅速吐出一口气，凝视着舒湘：“我们是好朋友，是吗？”舒湘微笑点点头。

　　“我们是好朋友的话，其实—”

　　“白大夫，可找到你了！菱姐让回去晚食”，一个伙计大声喊着，向着二人跑来，嗓门大得盖住了华奕朗的声音。

　　舒湘向伙计点点头：“我马上过去”。

　　伙计站着不动。华奕朗盯着他，伙计看看眼里要喷出火的华奕朗，把视线移到舒湘身上，脚下默默离华奕朗远了一步，却是近了舒湘一步。

　　舒湘对伙计道：“你先回去吃罢，我马上过来”。

　　伙计道：“菱姐吩咐，一起回去”。

　　舒湘笑了起来：“好吧”，又向华奕朗道：“耀之，天色不早，你快回罢”。

　　华奕朗抿紧嘴唇：“不急，我今日宿将军府”。

　　“那你也得早点回府吃饭”，舒湘转身欲和伙计离开：“我也回去了”。

　　“我后面再来看你，好么？”华奕朗追问。

　　舒湘点点头：“你先忙好营中各项事务”。

　　*
　　曹筱菱把舒湘的房间安排在她的隔壁。房间里的陈设雅致而贵气，家具一应黄花梨木，架子床上挂着清丽的祥云刺绣纱帐，书桌上置放着珐琅彩山水人物茶具，珐琅彩三阳开泰笔筒，青白瓷鸭熏的鸭口里缓缓漫出烟缕。

　　舒湘伏案书写着药方。叩门声伴随着曹筱菱的笑声：“可以进来么？”舒湘开了门。

　　“你在忙什么？”曹筱菱看着桌上的纸笔，好奇地问。

　　“记录一些病症的药方，是我师父明慈法师的秘方。她生前广济众生，我想她的秘方能流传民间，是为物尽其用”，舒湘笑道：“写好抄录给你一份”。

　　曹筱菱笑嘻嘻：“抄录给我一份？还给谁？今日来的小将军？”

　　舒湘并不避讳：“是，我早就想写，在营中时没有空闲，这些药方好好利用，可以救治许多性命”，她抬眸看着曹筱菱：“你没有看到营里士卒患病的惨状，希望这些方剂能多帮些人”。

　　曹筱菱点点头：“云城得疟疾的也很多，不知何时才会好转”，一根手指戳戳舒湘的肩：“那个小将军和你什么关系？他来找你做什么？”

　　“和你提过，幼时玩伴，在京都时恰好碰见又帮了我”，舒湘回想着今日见面的情形：“大概担心我姑娘家，单身在外不放心罢”。

　　“你离开军营时没和他说吗？”

　　“说过，只是我们走得匆忙，他不放心来看看”。

　　“就这些？”

　　“就这些，你刨根问底做什么？”舒湘笑问。

　　“以我的眼光，他对你可能还有别的意思，喜欢你？”

　　舒湘想想他俩从京都遇见到现在，摇摇头：“大概是可怜我，他说我们之间是朋友”。

　　曹筱菱有些不信，自言自语道：“我还有看走眼的时候？”又俏皮一笑：“那你喜欢他么？”

　　舒湘的脸倏地起了红云，推了曹筱菱一把：“你这个生意人，嘴巴怎么这么厉害？”

　　曹筱菱咯咯笑：“不要回避我的问题呀！”

　　舒湘在书桌前坐下，继续写起了药方，不再看曹筱菱。曹筱菱靠着书桌，帮她研磨：“他脾气不好，你喜欢他要遭罪”。

　　舒湘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你和他就讲了几句话，都看出他的脾气？”

　　“那是当然！”曹筱菱傲娇道：“我当掌柜这些年，可不是混日子过来的”。

　　无论他的脾气好不好，他们也就只是朋友吧？舒湘想着傍晚榕树下的对话，除了是好朋友，还能是什么呢。她看看曹筱菱，正色道：“他是名震边城的将军，我没这些奢想”。

　　“你也是京都侯府的千金，怎么配不上他？他脾气臭，配不上你才是！”

　　想起侯府的父亲，他的模样舒湘甚至回忆不太清楚。她长这么大，回侯府才二次，便是在府里时，也不是天天能见到父亲，见面不过问安寥寥数语，父亲便让她退下，仿佛多和她说几句便要沾染晦气。

　　舒湘叹了口气：“我不想再回侯府，我猜他们也不会找我，或者随便找找便罢了。我们不说这些了罢？”
　　“不说了不说了”。

　　舒湘的灾星名声，曹筱菱感同身受。她自小爱好经营，却因女子身份被父亲歧视，和哥哥区别对待。一样的事情，哥哥做得好得到的是父亲的赞许，她同样做得好便是不安分生妄心。若不是父亲去得早，家里实在没人，哥哥无奈叫她帮忙，她永远都只能桎梏于闺房。

　　那些莫名的枷锁，无端的标签，肆意的指摘，曾经压得她无法喘息，而对舒湘的厄名指摘，除了来自她的家人，还有许许多多认识不认识的人。她每多了解舒湘一分，对她的怜惜就增加了一分。

　　曹筱菱把脸凑近舒湘：“既然你们二人各自无意，你觉得我哥怎样？”

　　舒湘哭笑不得：“我今日刚刚见到你哥”。

　　“那就是不反感喽，我毛遂自荐呀，我哥人好钱多尚未娶妻，关键有我这样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妹妹”，曹筱菱狡黠一笑待要说下去，看到舒湘蹙眉望着她，掩口笑笑：“明白，明白，不说了不说了！”

　　“其实，我来找你是有正经事。坐堂大夫得准备些工具，我这儿什么都没有，明日我陪你去采买吧？”

　　心里涌上一阵暖流，舒湘放下笔，看着曹筱菱：“筱菱，你对我真好，我不知如何感谢你！”

　　“你好好看诊，让到广济堂看诊的人越来越多，就是感谢我”。

　　舒湘想起了什么，起身到柜边取了东西，又走到曹筱菱跟前伸开了手，手掌上赫然一锭银子。

　　“筱菱，我吃住都在你这儿，做坐堂大夫你也不收任何费用，这房租你必须收下”。

　　她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自己，真挚又纯净，曹筱菱心道：我若执意不收，反让她难受。曹筱菱爽快接过银子，朗声道：“那你好好干，快点把房租挣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