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白昼七天

5、青果

　　庆德十五年隆冬，京城下了一场大雪，当朝太子病重已久，积劳成疾，阖家团圆的除夕夜，宫中一片素缟，来悼念这位早逝的太子殿下。
　　当朝皇帝即位后，后宫充盈，诞下五位皇子，四位公主，其中二皇子最为聪慧，又是中宫所出，得皇帝厚爱，三岁时就被封为太子。
　　皇帝痛失爱子，又为太子积福，故而遣散东宫，罢朝七日，国丧一年，追封为裕德太子，足以看出皇帝对这位已逝太子的重视。
　　太子已逝，宫人遣散，东宫如今是荒凉一片，昔日门庭若市，如今却是门前落雪无人扫撒。
　　红墙砖瓦，宫门紧锁，谁看了都要叹息一句天妒英才。
　　大雪纷飞，盖住了紫禁城的青砖瓦路，御花园假山后，传来几道细细的声音。
　　“清若姐姐，如今太子已逝，东宫遣散，大家都想着走，那位怎的向皇上讨了个这样的恩典？”
　　“嘘！说话小心着点，那位再怎么曾经也是东宫掌事，容不得我们置喙。”
　　细小的声音越走越远，地上的脚印慢慢被落雪盖住，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今年下的大雪，彻底把东宫内的一颗枣树压垮了，那棵枣树年岁已久，是太子出生之日，皇帝亲自派人种下，如今太子已逝，想来这棵枣树也该是命数已尽。
　　那棵死掉的枣树下站着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子，身上披着比自己大了整整一圈的白色狐皮披风，那人未曾执伞，落雪一点一点的落满了他的乌发和肩头。
　　仃水在那棵枣树前站了很久，直到觉出一丝冷意，才回过神来。
　　太子逝后，东宫各处人手调往其他各位娘娘的宫中，仃水曾是太子身边的得力助手，心思缜密，替太子将宫中各处人脉打点的精精细细，娘娘们也愿意将仃水调到自己宫中。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仃水求见皇帝，为自己求了一份永无出头之日的旨意。
　　“奴才小时凄苦，幸得太子殿下照拂，救回奴才一命，如今殿下故去，东宫荒寂，奴才为报太子殿下救命之恩，特来请命皇上，愿皇上成全奴才，前往皇陵！”
　　少年人声词恳切，跪在金銮殿中，虽是跪着，但脊梁微微挺直。
　　仃水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向殿内走去，后日便要离开皇宫，去往皇陵，他自小跟在太子身后，磕磕绊绊的跟了二十年，从一个小孩子长成独当一面的东宫管事。
　　仃水望着漫天的雪花，恍恍惚惚，好似看到院中还是一片繁荣的样子。
　　林皇后和气的坐在枣树下，看着院中乱跑的太子和跟在身后的小小身影。
　　日光微斜，孩童的欢快的声音传的很远，在这肃穆的紫禁城中，传出一丝活力。
　　那是多久以前，仃水已经记不清了，从他记事以来，便一直跟着太子，那人虽贵为太子，却愿意冒着被责罚的风险，偷偷教仃水识字，带着他满宫的跑着玩。
　　直到两人慢慢长大，太子的身体日渐孱弱，仃水才没有像小时候那般任性。
　　东宫承载着仃水太多回忆了，他舍不得走，但是他不走的话，他的太子殿下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皇陵，仃水心疼。
　　“太子殿下，仃水这就来了。”
　　如今天气苦寒，百姓在秋时颗粒无收，到了冬日里，更是难熬，仃水一路过去，瞧见了不少的难民。
　　太子殿下出生时，天下祥瑞，那一年庆德帝出兵大捷，收服西夷国，如今这般惨样，想来也许是太子殿下亡逝的缘故。
　　皇陵偏僻，大雪刚下完，一片素白，山中比外面更为寒冷，枯树枝落了满地，人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仃水在皇陵安顿了下来，洒扫院前，日日礼佛，想为殿下求一份更为安定康健的来生。
　　仃水原是想随着殿下去的，殿下为人温和，每每望向仃水的目光缱绻又温柔，看的仃水耳尖都变得通红。
　　菩提树的绿叶在仃水头顶被风吹得晃晃悠悠，沙沙作响，恍惚之间，好像又听到殿下温柔的声音。
　　“仃水，端些热茶来。”
　　“刚下过雪，如此寒冷，你在院中做什么。”
　　“巡游回来给你带了些礼物，仃水，来日方长。”
　　“仃水，你走吧，这偌大的皇宫，是一个吃人的地方。”
　　……
　　一声声的“仃水”好像变成真的一样萦绕在耳边，带着声音主人无限的温柔和宠溺。
　　寒冬腊月，山中的风声格外寂寥，呼啸而去放大着仃水的悲伤，日光斜照，刺骨的风吹得人骨头都是疼的，面庞如刀割般的疼痛。
　　但是再也不会有人拿披风给他了。
　　仃水傻愣愣的拿着扫帚站在院中，脚下是被扫帚聚拢起来的夹杂着雪粒的枯枝败叶。
　　他年幼时就被黑心的后娘送入宫中，被安排在浣衣局，那个时候仃水才五岁，却要提着和自己一般高的盛满衣服的桶洗衣，动辄还要被公公拿藤条抽打，不给饭吃，他觉得痛极了。
　　太子那个时候已经八岁，国子监下学，贪玩来到浣衣局，看到了一边哭一边洗衣服的仃水。
　　也许是太子天性良悯，仃水跟着太子殿下回了东宫。
　　仃水刚来东宫时，胆小如鼠，什么事都争着抢着去干，生怕殿下再把他送回浣衣局，一直跟在殿下身边的大宫女嘲讽道。
　　“怎么？还想当上太子妃啊。”
　　仃水已经能分辨出来人的好坏，知道大宫女的恶意是为什么，他只是再往后干活的时候远离这个人，只是在不久后的一天，这个宫女因为做错了事，被乱棍打死了。
　　之后的日子还是平凡的过着，仃水慢慢走到了一宫掌事的位置，这个时候，殿下的身体已经不大好了，经常将仃水单独叫到身边，说一些以后的事。
　　那时的仃水只觉得日子真有盼头，可现在想来，像是交代后事一般的冰冷。
　　“仃水，走吧。”
　　仃水满面泪痕，那是殿下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可是殿下啊，仃水不想走。
　　数年的朝昔相伴让仃水心中生出了别样的心思，但是那个心思太过龌龊，仃水不能说，也不敢说，只好让夜晚的璀璨星空来知晓这份心思。
　　这是太子殿下走的第三个月份，天气回暖，万物回春，山中变的暖和起来，清脆的鸟鸣声一阵又一阵的响在林中。
　　一年又一年，四季轮回，仃水一直守着殿下，呆在皇陵。
　　太子殿下逝去的第十三年，受陵人仃水死于疾病，皇帝念在仃水生前功劳，特赐陵墓，以表爱惜。
　　仃水墓和太子墓离得很远，遥遥相望，不知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