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白昼七天

3、神谕

　　逃亡第四十九天，天气阴沉，云朵灰蒙蒙的像一层黑布一样，将天空遮的密不透风。
　　周楚来到林子里有一段时间了，不知是什么原因，那些追杀他的人竟在这林子边止住了脚步。
　　风穿过林间，竹树林簌簌作响。
　　周楚将身上的伤包扎好，拿着自己的剑，撑着步子，一瘸一拐的走出了山洞，他抬头向上看，只看到树林遮天蔽日，阴阴沉沉。
　　似是有凶兽出谷的声音，摩挲过地面上的枯枝落叶，快速的向周楚的方向袭来。
　　周楚站定脚步，心道不好。
　　一头巨大的蟒蛇在他的前面吐着蛇信子，蟒蛇浑身泛着金光，两只竖瞳居高临下盯着周楚，似乎是在盯着什么猎物一样。
　　周楚不自觉的后退两步，仰头看着这条蛇，悄悄的抽出了剑鞘。
　　巨大的蛇尾在地面上来回扫着，将周楚卷了起来。
　　“这林子久未有人踏足，竟真有不知死活的人进来。”
　　低沉沉的声音回响在树林中，透着轻蔑和玩弄。
　　周楚浑身发抖，冒着冷汗，他垂下眼睛，脑子里飞速的转着，半晌抬起头来，声音里带了些讨好。
　　“那个，既然你没人陪，那我陪你，你看怎么样？”
　　蟒蛇上半身幻化成人，轻蔑一笑。
　　周楚顿感身体上传来剧痛，昏死过去。
　　哪里来的声音？好遥远，是谁再叫我？
　　一片紫藤花，俊美的男人身边趴着一个小孩子，流着口水，乐此不疲的玩着他的头发，男人也不生气，手上拿着书卷，轻轻的敲了一下小孩子的头。
　　他是谁，我怎么看不清楚？
　　周楚觉得自己的眼前好像充斥着一片雾气，迷迷蒙蒙，怎么也看不清前方，他看了许多次，依然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
　　他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巨大的吸力吸住了周楚的身体，仿佛要将他撕裂，周楚张了张嘴，发现怎么也喊不出声来。
　　周楚慢慢的醒了过来。
　　纱帐被风微微吹起，不远处桌上的油灯微弱的燃烧着，微光穿过院子，穿进屋里，掀起阵阵波澜。
　　周楚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慢慢的向外面走去。
　　他竟然没有死。
　　院落里空空旷旷，只有一片枯死的紫藤花，花架下放着两张蒲团，蒲团上已经落满了枯枝败叶和灰尘。
　　不难看出很久以前，这里也曾生机勃勃的样子。
　　那片枯死的紫藤花在风里颤颤巍巍的。
　　周楚看着那里，竟生出一丝熟悉感，抬起来手，想去碰一碰那片枯死的紫藤花。
　　花叶已经落下，他摸着细藤，有些扎手。
　　不远处站在树后的男人却有点吃惊，他居然能走进紫藤花架。
　　周楚还没来得及思考，身后就传来地面摩挲的声音，他猛的转头，看见之前的那条蟒蛇在自己面前幻化成人型。
　　周楚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后背微微弓起，一副防御的姿态。
　　面前的人嗤笑一声，似乎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嘭！”
　　周楚看着面前的兔子，有些呆愣，一时间不明白这个人要做什么。
　　“把这兔子烤了，今晚吃兔子。”男人声色冷淡的吩咐他。
　　“你……”周楚嘴巴微张，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昨日信誓旦旦说要留下来解闷，今日就想反悔？”男人眼眸骤冷，死死地盯着他，似乎周楚说一句反悔，就要杀了他一样。
　　周楚被这眼神盯的浑身发麻，捡起地上的兔子，溜到一边的矮房中。
　　这里的时间过得好像格外的慢，周楚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很久，天色才暗下来。
　　细细观察，才发现这里和竹林，和外面的世界并不一样，这里的天空碧空如洗，泛着莹莹的绿光。
　　周楚压下心中的疑惑，打算今晚问个清楚。
　　周楚端着兔子出来的时候，男人正坐在那片紫藤花下的蒲团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喂！你的兔子！”
　　男人睁开眼睛，看向他这边，周楚身上占了一堆灰，端着考好的兔子，滑稽的站在那里。
　　“镜司。”
　　“什么？”
　　“我的名字。”
　　一阵风吹彻山谷，连带着竹林中清冽的气息，一同在半空中飞舞。
　　周楚不知道自己来了多久，镜司对他也没有恶意，只是偶尔一起上山猎一些动物。
　　山上的风景很好，入眼的是大片大片的树林，在风里扑扑簌簌的挥舞着叶子。
　　“镜司，你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还有，你到底，是什么人……还是蛇？”周楚喃喃问道。
　　镜司别过头看他一眼，答道：“这里是我的住处，至于我，是镇守这片的妖怪。”
　　周楚似乎没想到他会回答，又多问了几句。
　　“那你为什么把我留下了？这里，还通向外面的世界吗？”
　　镜司听到他后面的话，眼神暗了下来。
　　“这里自然不通外界，你想走？”
　　周楚感受到镜司的气息变化，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可是一直留在这里……”
　　话还未说完，就被镜司夺了过去。
　　“外面你的那些仇家可是日日都在这竹林边转，你出去，是想送死？”
　　周楚摇摇头：“不，但是就算送死，我也喜欢自由一些。”
　　“留在我这里就不自由！？”镜司的眼睛变成金色的竖瞳，死死地看着他。
　　过了很久才恢复原样，言语间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你若想走就走吧，出口就在院落中的紫藤花架下。”
　　周楚有些震惊说了声“多谢。”
　　镜司看了周楚许久，消失不见。
　　“诶！镜司！镜司！”
　　周楚的喊声在山谷响了许久，也没等到镜司的出现，头顶上的树叶缓缓飘落下来，落在周楚的头顶。
　　院落中，周楚背着包裹，不死心的又看了一圈，周围静悄悄的，什么也没发生。
　　镜司确实不回来了，他走到紫藤花架下，枯死的花叶悄然显出生机，周楚被包围在花瓣之中。
　　慢慢的，那片紫藤花，又变成了枯死的样子。
　　镜司从暗处显出身形来，走到紫藤花架下。
　　“周楚，这是你第三次离开我了。”
　　竹林外黑衣人层层包围，但碍于林子里的那个妖怪，也没人贸然前进，蹲守了几天，终于收到命令，一行人才从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撤了出去。
　　周楚背着自己的剑，见那伙人离开，才小心的走了出来，朝着那伙人的反方向走去。
　　等周楚走出去好远好远，镜司才从竹林里走出来，他沉默的看着周楚离开的方向。
　　云观城位于北边，常年冰雪漫天，这里的人穿着厚厚的貂衣，走在大街上，活像是圆滚滚的熊。
　　周楚在云观城靠外的地方找了一处地方，这里常年不见活物踪迹，漫山遍野的飘雪盖住了周楚来时的路。
　　这房子的主人早死了，周楚十分缺德的占了人家的遗物。
　　费心费力的收拾了大半天，周楚才发现这屋子里连一床棉被也没有。
　　原地站了半天，呼呼的冷风从破损的窗子里刮进来，冷的让周楚以为下一秒自己就会变成冰疙瘩。
　　云观城之所以叫云观城，不只是因为地理位置靠北，还有就是这里的神迹在高原山尖上，伸手可摘云。
　　集市上，人声鼎沸，路边小贩买着热乎乎的肉汤，热蒸汽在空中飘啊飘，慢慢的消散。
　　周楚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一家买棉被的店面。
　　这地方冷的要命，周楚跺跺脚，看着棉被，犹豫了一下，要了三床被子。
　　万一他真的会来呢？
　　回到房外，周楚敏锐的察觉到这地方有人来过，地上的脚印还没有完全消散。
　　那个人是故意留下脚印的。
　　周楚皱了皱眉，毕竟比起镜司这么快找到这里，他更愿意相信是有敌人来了，但是这次他算错了。
　　镜司身披黑袍，孑然独立在风雪中，雪花在天空中悠悠打转几圈，落在镜司的肩头。
　　见周楚愣在原地，镜司的表情有一丝不自然，毕竟周楚走的时候他并没有去送他，可是现在，竟然堂而皇之的站在人家的院子里。
　　镜司觉得尾巴有点痒，有点想跑。
　　却被周楚拦住了。
　　“镜司，你……不冷吗？”周楚眼睛带笑，问他。
　　镜司对上周楚的眼睛，神情淡漠。
　　“不冷。”
　　外面寒天雪地，抱着棉被的年轻人和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妖怪站在一起，天造地设。
　　周楚在破败的隔间里支起了火，略有些娴熟的翻炒着锅里的菜。
　　镜司就坐在一旁，仔细的看着他。
　　这场景太熟悉了，就好像周楚还是幼崽时，颤巍巍的站在一边玩弄着锅里的东西， 镜司也是这样坐在一边看着他。
　　只是时间过得太久了，久到镜司都忘记了他和周楚第一次相遇是在哪里了。
　　可能是万年前的神殿，周楚一袭青衣，落在小蛇眼中，也可能是千年前在那片枯败的紫藤花下，周楚面带笑容，站在镜司眼里。
　　神是不会死的，但周楚为镜司死了三次。
　　四万年的时间，他们分分合合，生离死别。
　　周楚在那边尽职尽责的烧着饭，自然是没注意到镜司的出神，直到饭菜上桌，才叫了一声。
　　“镜司！镜司！”
　　周楚的声音叫回了镜司的思绪。
　　镜司看着周楚摆上桌子的饭菜，皱了皱眉。
　　“你这些天就吃这些？”
　　周楚察觉到他话里的不满，以为他是嫌弃这里过分简陋，端起碗筷道：“我刚到这里，什么都没准备好。”
　　镜司垂了垂眼，没再说什么。
　　云观城下起了雪，雪中夹杂着暴烈的风，街上朝着神殿朝拜的人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在风雪中依然虔诚的跪拜心中的信仰。
　　神殿中放着受人敬仰的神像，神殿中的长老自称神像木胥后人，要替他守着万年前几乎毁于一旦的云观城。
　　但与其他人不同，周楚来这里是为了寻找据说是木胥留下来的宝藏，几百年来，这个宝藏像是人鱼的歌声，吸引着一批又一批的侠客义士来寻找宝藏。
　　神殿居于云观城最顶端，高耸入云，神奇的是，暴风雪在神殿附近变得温和，收起了暴戾的气息。
　　离神殿越近，周楚的心脏就越发的不安分，在胸腔里激烈的跳着。
　　恍惚之间，他好像听到自己的声音从神殿中传出来，在召唤着什么。
　　周楚用力的摇了摇头，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
　　镜司扶着他，低垂着眼说道：“既然不舒服，就不要去了。”
　　周楚摇头，佯装调笑道：“不去可不行，我还等着发财呢。”
　　神殿的大门开着，露出里面的神像，周楚看着神像，不安感再次涌了上来，他稳住心神，直视神像的面容。
　　周楚看到神像的瞬间，便愣住了神，那神像，分明与自己有八分相似。
　　霎时间，不属于自己的零碎记忆纷涌而来。
　　一个青衣男子孤独的站在殿前，一旁的树下窜出一条蛇，缠绕在男子的手腕上。
　　“你呀。”男子轻轻的点了一下小蛇，语气宠溺。
　　画面一转，杂草丛生的山洞中，青衣男子浑身染血，将自己的内力缓缓输送进旁边的少年人身体里。
　　梦境的最后，周楚努力的看清了少年人的脸，那张脸如此熟悉，分明就是镜司再年轻一些时的样貌。
　　镜司看着陷入昏迷的周楚，面色有些不忍，但是想到那个一袭青衣，温柔和善的人，便再次坚定了决心。
　　长老认得镜司，单独为他们收拾了一间房出来，房间里很暖和，氤氲的热气在空中飘散。
　　神殿后的院落中，青色的流光隐隐约约的闪着，似乎是在欢迎着什么。
　　满院的紫藤花在风里轻舞，房中供奉的不灭灯，在千百年来，第一次闪烁了它的光亮。
　　今日神殿光芒比之前还盛，引起云观城城民纷纷猜测，猜测过后，更加坚定朝拜的决心，一时间，大街上来到神殿朝拜的人变得更多了起来。
　　周楚深陷在梦境里，好像过完了旁人的一生，陌生又熟悉的一生。
　　他看到青衣男子为镜司死了三次，看到镜司一次又一次的等待落空之后，再次坐在那片紫藤花下，等待一个人。
　　如此往复，竟过了四万年之久。
　　周楚从梦境中醒来，天已大亮，微光流水同尘，一同流连在周楚的床前。
　　周楚推开窗，才发现这个房间的绝妙之处，这里在神殿的最边缘，推开窗子便能看到悬崖。
　　落花流水，秋水长天一色，瀑布宣泄而下，流水飞溅，孤雁南飞。
　　周楚看愣了神，丝毫没发现镜司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走进来。
　　“周楚，来吃饭吧。”
　　周楚猛地回头，想起来梦中的场景，一时有些犹豫。
　　镜司也不多说，只是把汤放在桌子上道：“旁边的院子种了些花，你若无事，便前去看看吧。”
　　镜司说的没错，那些花开的极盛，一看就知道是被人精心照料过的。
　　周楚看了半晌，余光看到一抹青色流过，引起了警惕，拨开花藤，向后面走去。
　　那片花藤后果然别有洞天，青色的结界围绕在小房子周围，仿佛一个独立出来的世界。
　　周楚不自觉的推开了门。
　　门内的摆放与寻常人家无异，只是桌子上多出了一盏灯，也不像是一盏灯，琉璃外壳内安放着几丝残缺的魂魄。
　　周楚鬼使神差的把手放了上去，一瞬间，梦里的景象变的异常清楚。
　　“镜司，既然你想要修炼成人，我便助你成人。切记，不可伤败俗世，否则受到惩戒。”青衣男子坐在神殿外的台阶上，看着荒凉的远方。
　　“那是自然，木胥，我何时伤过人！”还是一条小蛇的镜司颇有些欢快的仰起头，游走在木胥身上。
　　“木胥，你助妖成人，违背天理，须得下凡历劫！”
　　镜司躲在花坛后，双手握成了拳，恨不得将那些人全部撕碎。
　　木胥下凡成为农夫之子，终日弯腰于田耕，镜司不声不响的护了木胥两世。
　　东海祸水滔天，即将危及神界，木胥被派去平反叛乱，镜司偷偷跟着他，生怕出什么事。
　　木胥发现了镜司，为了保护他，身死在敌人剑下。
　　镜司只觉得浑身发冷，一股力量从他的身体里迸发出来，唤醒了自己上古的血脉。
　　木胥尚存一丝魂魄，镜司不惜废去自己数百年修为，在神殿之下，众神脚下，为木胥求来一盏琉璃，存放他的魂魄。
　　木胥是为了神界所死，可是那些所谓的神根本不想木胥活过来，只有镜司，千求万求，只求来一盏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让木胥活过来的琉璃盏。
　　一阵风吹来，周楚只觉得满脸凉意，不远处，镜司坐在紫藤花架的蒲团上，日复一日的将自己的修为填进那个无底洞。
　　他便是木胥的最后一丝魂魄，只要周楚将自己投进琉璃盏，木胥便可以复生。
　　镜司站在崖边，飞流的水溅湿了他衣袍下摆。
　　周楚远远地看着，仿佛又看到木胥身死后，一夜阴郁的少年。
　　周楚转过身去，回到了琉璃盏边，他将手放在琉璃盏上，感受到所有的温度，时间从自己身上流逝，最后消失不见。
　　琉璃盏光芒大盛，暗门打开，七缕魂魄争先恐后的窜入榻上冰冷的人身上。
　　“镜司。”
　　悦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镜司转过身去，木胥双手背后，温和的看着他。
　　周楚将自己的魂魄给了琉璃盏，可惜了，他想发财的愿望终究没有实现，他所想的事，都没有完成。
　　紫藤花在这时突然纷纷扬扬，大片大片的花飞舞在空中，模糊了木胥的脸。
　　镜司一时晃眼，以为自己看到了周楚，但是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带着自己没完成的愿望，永永远远，变成了不染尘世的上神木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