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将军青娥浓》风信舟

53、第 53 章

　　湘君死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雪，他立在马上，手中攥着她送的弓。他看着那个瘦弱的姑娘身下蔓延出一条蜿蜒的血河，看着她望向自己的眼神是那样失望那样恨……

　　他就是在那一刻开始后悔的。

　　后来魏国吞并了燕国大半江山，那老混蛋皇帝也被他一刀宰了，在魏国他认祖归宗被封为皇子，少年时许下的宏远如今都一一实现，所谓仇恨也终于是报无可报。

　　他还能图谋什么呢？

　　魏王说要一统天下，从此书同文、车同轨，让百姓享万世太平。

　　这是个伟大而残酷的愿望，其实他已经有些厌烦了，但这是父亲的愿望，除此，他再无甚想要的，那便继续打吧。

　　兵戎又屠了起来，一年、两年、三年。燕国并非没有抵抗之人，焦土越多、反抗也越多，男人们快死绝了，就把妇女孩子也编了进来，杀戮却从来不会停止。

　　他被魏皇封做南征主帅，常年在战场上，见过的娘子军也越来越多。

　　有次他抓住了一个自封为将的女子，那姑娘被抓后身上被折磨的没一块好肉了，却还是不肯说出燕军的布防。

　　燕恒看着她桀骜怨毒的眼神，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姑娘。似乎在她死后，越来越多人成为了她。

　　他真正厌倦了，厌倦了日日杀人，厌倦了在人间遇到一个个与她相似却不是她的人。仇恨在这时终于酝酿出一种空乏的苦果，让他悔之晚矣。

　　他开始日日做梦，梦见从前的事，梦见从前忍辱在燕国王室的事，梦见那些他手刃的仇人，却唯独梦不见她。

　　战局越发焦灼，谁也不知道这个仗还要打多久，他厌倦了，那些跟随他南征的将士也厌倦了。

　　当年在落霞关围困燕军时，谁都以为只要杀了主战的赵湘君，便可刀兵入库、马放南山。

　　燕恒回了一趟魏国王都，他尊敬的父王在宫里已蓄了六国姬妾，还请了海外仙山的术士来求仙问药以求长生。

　　那些燕王曾经恶习竟这样一件件染在了魏王身上，似是轮回报应一般。

　　如此，还说什么一统天下，为百姓谋福泽的鬼话。他的生身父亲也不过是个纵欲荒淫的王，他身处异国的那些年着实将这个混蛋想象的太过美好。

　　燕恒收起那封他写写改改半月的治国止战奏疏，转身南下，在一次刺杀中放弃了抵抗。

　　原来濒死是这种体验，生前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血色氤氲中她忽然看见那年冬月雪满上京。

　　他同湘君立在墙头。

　　“将军，你在上京要有一个家了。”

　　终是她错信了。

　　冗长的疼痛消逝后，他睁开眼睛却是在上京，燕国皇城。

　　这一年他还是上京城那个不受宠的病弱皇子，这一年他心上的姑娘要回京了，这一年陛下将为他们赐婚，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最好的时候。

　　嘉定城门大开的那日，城中的百姓几乎都去看了。他让小斯推着轮椅去观礼，却又不敢离得太近。

　　那日她受单衣打马入京，脊背却挺的很直，像一颗长在朔州边塞的冷杉。

　　他心雀跃，却又不敢打扰，他怕这好不容易重活的一世因他的不知分寸而走偏轨道。

　　他只想熬过这几日，等拿到赐婚的圣旨就成亲，这一次他不想在困与仇恨，就想有一个同她的小家。

　　直到那日满城风雨，她一人一马劫走了梁家的小世子，抢了公主殿下的婚，他才惊觉，或许重活一世的不只有他。

　　湘君修改了命运的轨道，她要走自己的路了。

　　而他再无理由阻挡，他称病离了上京就在燕国四处游历，好好看一看这还未遭遇战火的大好山河。

　　他没忍住去了朔州，却听说她为那绑走的小世子大闹醉云楼要参加花月宴，满城都在买她输。

　　他没忍住去赌坊为她下了一注，若梁熙和是她选中的良人，这便当作他的随礼吧。她自有锦绣人生可活，他这般罪孽之人不该靠近打扰。

　　却没想到再次见到她时，整个人已如一支枯败的干枝被抛在朔州的大漠里，几无生气。

　　朝廷发了拘捕令，一夜之间她成了反贼头正，成了勾结敌国的叛徒，人人都想断她生路。

　　这就是你用性命守护的国吗？赵湘君。

　　他将人带去塞外药王谷，替她求药。谷主告诉她，只有逍遥蛊能续她心脉，但这蛊为阴阳蛊，需要两人同种。种下阴蛊之人不仅可以起死回生还可忘忧解愁，而种下阳蛊之人却要日日承受嗜心之痛，但也可以通过蛊虫控制阴蛊。

　　此后，只要蛊毒一日不解，一人死亡，剩下一人七日内也会死。

　　燕恒种了阳蛊，为湘君盖头换面。

　　从此以后世间应再无朔州将军赵湘君，燕恒身边却多了一个潇洒伶俐的姑娘灵鸢。

　　也是从那时开始，燕恒重拾对权力的兴趣，他不会让梁家父子好过，不会让那个狗皇帝好过，所有伤害过她的人都该死。

　　这一世他想同她重新开始。

　　却没想过，有些东西还是不同了。他们同行三年，游历三年，她的心却不在他身上。

　　他带她回京，为她复仇，她却因为那人渐渐回想起往事。

　　他昏了头做下错事，她逃跑那日，他正同梁嵩的侄女大婚，这是他为她复仇的一步棋，却是他最后悔的一步棋子。

　　他得知她出事失了分寸险些将宫里那几位全部毒死，却也因此险些暴露，被那梁熙和追查身份。

　　他在上京没有多少时间了。得知她在梁熙和府中，他让郑凝霜送去匕首和毒药。那时他以为，凭着这般仇恨，她自然不会心软。

　　届时他要在魏国掌权，将她接来身边，一如往昔。他从未如此渴望过权力。

　　离开上京那日起了大雾，郑凝霜没走，她这样的女人不会叛国，他心中对她多少有几分尊敬。

　　只是她太傻，孤身一人去刺杀梁嵩，最后送了命。

　　凭着他带回魏国的情报，魏军一路势如破竹，大半个朔州很快就攻了。既然两国终有一仗，那么这一次他不想再让两个国家都陷在战争的泥潭中，他要速战速决，和谈才是他最终的目的，他要以此为筹码换湘君回来。

　　只是魏皇并不完全信他，派那人屠将军与他一同南下。这混蛋治军野蛮，一路烧杀抢掠，他却无可奈何。

　　仿佛又回到了前世，人间即炼狱。

　　只是燕恒没想到，她竟会回来，那梁熙和竟愿意放她走。

　　赵湘君重整旧部与魏国对抗，梁家父子在朝中对峙。

　　那梁熙和果然有几分本事，竟然压制了燕国那几个声称要替皇帝镇压赵氏反贼的州郡，赵氏大军一路竟收回许多失地。

　　后来那人屠将军定下围城毒计，城破后他率队去追，他怕湘君落在人屠手里。

　　可是再次见她，她眼中竟是一片疲色。她是故意将人引去海崖的。这一处是他们三年前一同走过的，他来了。

　　她说：“我已经受够战争了……”

　　他终是如梦初醒，他不是也曾厌倦了这一切吗？

　　可惜他重活两世，还是选错。

　　缠斗中他割破手腕，让阳蛊的血沾染她的嘴唇。

　　这是他最后能给她的礼物。

　　湘君你要好好活着，去看天大地大，去守万世太平。

　　回应他的只有少年时萌动过的一颗心和海浪叮咚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