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将军青娥浓》风信舟

46、第 46 章

　　梁相府中，梁嵩穿着一身素色长服在静室煮着茶。身边的谋士王诘替他洗了两个玉盏恭敬摆上茶案，而后退至一边：

　　“相爷，大理寺那边传来消息，画舫案的其余两个刺客都解决了，我们的人做得干净，他们没机会受审说话的。只不过……还有一人……”

　　梁嵩兀自拨弄着炭火：“刺杀的不是只有两人么？怎么多了一个？”

　　王诘：“相爷，那人是今夜劫持大理寺地牢的歹人，是个女子。不过，她逃出城时……世子殿下似乎手下留情了，并未伤及要害。事后殿下实在有些反常，看起来很失神，还去叫了沈家的小公子一起出去寻人，说是……一定不能伤她。”

　　梁嵩轻轻咳嗽几声：“大理寺里都是我的人，可处理了？”

　　王诘替梁嵩披了一件大氅，有些犹豫道：“我们的人在山中巡查时，发现了三个人，那逃出城的女子竟和画舫案那两个刺客混在一起，我们击杀之时，那两个刺客也牢牢护着那女子，当时就死了。可没想到……世子殿下竟然下马立与那女子身前护住了她……”

　　梁嵩眉头微皱，将手中的炭火钩子丢下，发出一声巨响，吓得王诘咽了咽口水。

　　“继续说。”

　　“相爷……有世子殿下护着，那女子没能杀成。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当时有人听见，世子殿下唤那女子‘湘君’！”

　　梁嵩警惕起来，立时起身：“可听清楚了？那个女人怎么还会活着！”

　　王诘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有些颤抖：“相爷，是小人办事不利，当年那孙谦勇说，赵湘君师徒二人都被他杀死在朔州大漠，事后小的多番查证，确实也没发现什么纰漏。小人以为，若那赵湘君还活着必然早会来报复，只要她出现自然会落入您的彀中……却是…却是不知，她是如何变换了容貌又隐忍三年才……”

　　梁嵩叹了口气，继续坐下侍弄火盆：“罢了！人捉回来了？”

　　王诘：“人捉回来了，在刑部地牢里。只不过这次捉人，将我们安插在大理寺的人都暴露了，世子殿下要抢人似是发了狂症，被咱们的人暂时制住了，怕是不能善了了。”

　　梁嵩正要说什么，忽听见院内小厮跌跌撞撞跑来通报：“相爷！相爷！世子殿下回来了！”

　　梁嵩叹了口气，摆摆手让周围的人先下去，他从前不觉得自己这儿子对那个女人有多上心。没想到出事后，他竟大逆不道与家中决裂，甚至在朝中也不愿倚靠自己，非要从一个小小的末等小吏做起，是有几分与自己打擂台的意思了。

　　这般执拗，倒像是他梁嵩的儿子。

　　梁熙和必是一路疾行赶来，衣饰不整，头上的冠也有些歪。

　　这是三年来，梁熙和第一次踏入这个院子。

　　梁嵩站起来，身子有些佝偻，他背着手看着面前的儿子冷哼一声，甩袖道：“多大的人了，这般不稳重！”

　　梁熙和不愿与他这般虚与委蛇，眼中敛下愤怒冷声道：“好手段，梁相爷竟在我大理寺中，都布满了您的爪牙。”

　　“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梁嵩突然大怒，胸口不住地起伏。

　　“把她放了！”

　　梁嵩见儿子张口闭口都是那个女人更觉生气，抬脚将茶炉踢翻在地，梁熙和毫不避让，滚烫的茶水泼在他的靴子上。梁嵩背过身似是很失望：

　　“放了？我放了她，她就要来杀你！”

　　“若不是你当年设计要夺朔州兵权，她怎会如此！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她是我此生唯一认定的妻子。她若死了，我便杀光她的仇人与她同去！”

　　“你！”

　　梁嵩一口气哽在胸中，踉跄两步才勉强坐在榻上，不怒反笑：

　　“没想到，我梁嵩苦心教你多年，竟养出你这样一个废物，枉我替你苦心谋划！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梁熙和眼中闪过一丝痛意：“我大逆不道，我是废物？”他一步步走上前，站在父亲身边，一字一句道：

　　“父亲大人，在你教人之前先想想你自己。当年薛家满门受狱牵连，你敢说不是你做的？那薛家伯父是你好友，薛氏姐弟，一个是我至交好友，一个待我如弟。可你做了什么？你将他们害死的害死，活着的也不放过，送去那样的地方，做你的棋子！你有什么脸面来教我什么是大逆不道?”

　　梁嵩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他手微微颤抖，气势却弱了大半：

　　“你都是听谁在胡说！”

　　梁熙和不依不饶：“父亲您别忘了，我是大理寺少卿，这桩案子是我亲手查实的。既然敢做，就要敢认！”

　　梁嵩却狂笑起来，只是这笑有些苦涩：“认？我梁嵩一世为相，如何不敢认！我做这些都是为你！都是为你！我是要替你扫清一切障碍，这下任燕国宰相，只能是我梁嵩的儿子！”

　　梁熙和被这句话震住，他有那么片刻的失神，却又觉得荒谬，言语中尽是失望：“为我？都是为你自己的欲望！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薛峥在查什么案子吗？二十三年了，那些燕国王军的孤魂还没有得到一个清名！你当年害薛家，是怕薛峥翻案，如今画舫刺杀应该也有你的手笔吧！你知道薛棠手中有当年薛峥给她的关键证据，所以……你就想到杀人！”

　　这一番话惊得梁嵩剧咳不止，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会做到如此地步，梁熙和自薛峥死后便心性颓丧，整日在上京城走鸡斗狗，那个女人死后，他却愿入朝堂，走刑案一路官脉竟是为了查这些陈年旧案。

　　他的儿子终究是长大了。

　　梁嵩苦笑一声：“我为官这些年杀过的人、害过的人数不胜数，可我都是为了燕国！熙儿，你如今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你要做什么，我都应你。这天下……该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了。只不过有一样你死也不能碰！那桩王军的旧案早已盖棺定论，它关乎国统，关乎陛下！”

　　梁熙和不可置信地抬头，终于看清父亲眼中闪烁的恐惧。梁嵩起身蹲在他面前，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缓缓道：

　　“当年王储之争，陛下只是下风。若不是陛下借王军谋反先发制人，怎么可能登上皇位。我不过是为陛下分忧，替他办事罢了。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只这桩案子，碰也不要碰！”

　　说罢他便支撑着身子站起，向后院缓缓走去，一瞬间仿佛老迈了十岁。

　　“回去吧！我会如你所愿……只愿你今后不要再这般莽撞，我…护不了你多久了，你为官做人要事事想着梁家，临川上下百口人……你要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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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部地牢的最深处被黑暗包裹着，一丝光亮和声音也无法透过，玄铁制成的铁链从监牢的四处延伸出来，将灵鸢的四肢和脖颈牢牢捆住。可怜她身受重伤，躺在地上似一堆烂草，没有一丝声气。

　　不知过了多久，牢房的铁门吱呦一声，一个中年男人拎着一盏灯走了进来，灵鸢抬头看了她一眼，鼻腔中轻哼了一声，便又将头垂下。

　　“梁熙和呢？他不敢来见我？”

　　王诘听出了她话中的杀意，皮笑肉不笑地摇摇头，将灯随意搁在地上，而后用力一脚将灵鸢踹过身去，接着一只短靴便踩上灵鸢的伤后。

　　她虽然疼得五官都快变了形，但却强忍着一身不吭，只用一双眼睛恨恨看着。

　　“三年不见，赵将军还是这般桀骜。”

　　灵鸢倒吸一口凉气：“别这么叫我！”

　　这个名字是她骨血中的隐痛，如今她一无所有，害了所有人，亲眼看着师父、师兄和阿蛮因她而死，怕是此生再不敢叫这个名字了。灵鸢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只觉得十分陌生，不知何时见过。

　　王诘看出她眼神中的迷惘，蹲下身笑道：“赵将军贵人多忘事，我乃梁丞相身边的谋士王诘呀！当年朔州兵变，正是小人仔细操办的。”

　　灵鸢心头一颤，强烈的恨意席卷全身，她恨不得手刃此人，奈何身上束着重重铁索，还被王诘重重踩在脚下动弹不得，只能恨恨看着他。

　　“当年就是梁氏父子串通，合谋夺我朔州，害我父兄！”

　　王诘似是听到什么笑话，冷笑着耸了耸肩：“赵将军啊赵将军！事到如今，你竟还蒙在鼓里？真是个十足的可怜虫……你也不想想，这般脏事，世子殿下怎会干预。”

　　灵鸢自是不信，王诘起身拍拍身上的稻草居高临下道：“我家世子殿下倒真是个痴情种，他对将军你很是上心，当年丞相本想放你一条生路。可惜呀……是你自己作死，要去那朔州送命，枉费了我家殿下的一片痴情。”

　　灵鸢不答，眼中的恨意却未有半分消减，王诘似是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慢慢蹲下摇了摇头，叹息道：“相爷猜得不错，你这样的女人怎么会轻易放下仇恨。偏偏殿下要保你，可怜天下父母心呐！赵将军……小的可以放你出去，不过您还得做些牺牲才是……”

　　王诘的眼光变得凶狠毒辣，忽然出手自腰间取出一柄沾满血迹的小刀，将灵鸢的脚筋和手筋一一挑断。

　　当夜，整个地牢都听到了自地低传来的惨叫，那声音凄厉可怖，如地狱的女鬼在坟墓之中执起勾魂的锁链，令闻者心神凄惶。

　　王诘却笑得很是得意，他将小刀的血用灵鸢的衣服仔细擦拭着，言语轻浮：“呵！这就可以了，此后赵将军便再不能提刀练武，若是能安分守己自能留你一命。”

　　灵鸢被四肢传来的疼痛激着，喉咙中却说不出半个字。

　　“来人啊！将人给世子殿下好生送去！”

　　便有几个人将灵鸢身上的锁链解开，一路拖着自密道而去。

　　王诘看着地上抹出的长长血迹长出了一口气，将那盏宫灯随意丢在地上立时燃起草垛，身边有人又拖来一个身形与灵鸢差不多的女死囚，丢在那愈燃愈旺的草垛中。

　　王诘冷眼看着，似是有些迷茫也有些恐惧，他跟着梁嵩十多年，从来知他是一个警惕狠辣之人，却不知为何，那人竟如此轻易就答应了世子殿下，将这样一个烫手山芋放了出去。

　　直觉告诉他，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