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吾绘卷]晦世双殊》谋某

101、番外十一话 蚀骨冰牢

　　寒潭池浅，蚀骨痛深。

　　蒲忧怜并没有因为在冰牢里呆的时间长，就忘了年岁时日。

　　这是第十三个年头了。与夫君莫礼骞、儿子莫与笙分别，被关进冰牢里的第十三个年头。

　　可能是呆的时间太长了，竟然觉得浸没半个身子的寒潭水，比边沿的砖石要暖些？

　　她回忆起了，刚认识莫礼骞那时候的事情。

　　隐隐约约、是很久远之前，但是曾经的一滴一点，却有如印记烙痕留在心头，没有忘却。

　　更甚至，如今沦入了冰寒牢狱，蒲忧怜也丝毫不后悔曾经做过的决定。

　　知情的门人，有怨怒的、有惋惜的，怪骂她傻；

　　不知情的门人，不敢路过高峰冰牢，只远远观望又离去。

　　蒲忧怜一厢情愿地，久待在这牢里倨傲不低头，独自守孤寂。

　　冰牢的石门“嘎吱”被推开，外头似乎日头正盛，几缕光线好不容易挤进冰封压抑的牢内，捎来了间歇喘息的机会。

　　蒲忧怜扭头去看，是熟稔的后生。

　　恩玳故意留了石门的空隙，不关紧。这样多多少少，外头的温度能冲一冲冰牢内的寒气，让里头的蒲忧怜能好受些。她托着午饭的食盘，稳稳当当地走近寒潭边。

　　她自小，就负责了给冰牢送食的任务，也算陪伴了蒲忧怜十三个年头。

　　在她看来，蒲忧怜是不幸的，触怒了相掌门和璇女派的前辈们，未来前景晦暗；可是另一言说，蒲忧怜又是极其幸运的——

　　至少，蒲忧怜还留着一条命。

　　或者，就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和希望。

　　“你来了？”蒲忧怜靠恩玳来时，石门之外的光线，来判断一日的时辰。

　　恩玳向来来得很准时。此刻，应该是正午。

　　“嗯！蒲师姐。今个儿我专门让食窖酒楼做了你爱吃的菜，鱼香豆腐和红烧鱼。”恩玳先聊起的是今日的饭食。言谈雀跃，似乎今天是个好日子。

　　蒲忧怜没什么架子，任由恩玳把碗碟在砖石上摆开：“有劳。”

　　“和我何必那么客气？”恩玳心疼蒲忧怜，“对了，蒲师姐。吃完饭之后，记得服下这瓶‘九转还阳丹’，也是用来祛寒毒用的。”

　　这已经是璇女派仓库里目前最好的药了，其余的祛寒药，也早就全给了蒲忧怜服用。

　　相飞雪把最疼爱的大徒弟囚在冰牢里，却又施予竭力最好的优待。

　　这份矛盾，恩玳起初不懂。

　　但是多年过来，也渐渐见怪不怪。

　　蒲忧怜没有听从恩玳的建议。比起先吃饭，她还是先将药物倒进了口中。

　　寒毒已而通体渗透，这点药物，只不过能短暂地抑制疼痛而已。但是对蒲忧怜来说，短暂的抑制，也已经难能可贵。

　　她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但是只要一息尚存，蒲忧怜就会惜命，就会燃生重见夫君儿子的厚重盼望。

　　恩玳凝视着面前的寒潭池水。

　　这方池水，由冰山雪水而化，源源从外头的岩石壁，渗进这方晦暗的洞穴当中。洞穴密闭无风，自升刺骨寒意。

　　恩玳觉着，若是她自己呆在这里，不消三五日，估计就一命呜呼了。

　　可蒲忧怜能坚持十三年，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

　　蒲忧怜吃饭的动作很慢。不过，除了时辰到了要吃饭，她也没别的事情可做，缓慢一点、全当消遣，也很正常。

　　“你有心事？是不是有话想讲？”蒲忧怜察言观色，不明白恩玳今日为什么举止迟疑。

　　还是被蒲忧怜发觉了。

　　“不想和我说也不要紧，只是心事憋在心底总是不好的。宗门里的姊妹，选择亲近的去询问解惑也不错……”蒲忧怜像个体己的大姐姐，对着后辈尽是关照。

　　恩玳望着蒲忧怜被寒气冻得惨白的面容，回道：“其实算不上心事……就是怕说出来，你听了会烦恼。”

　　“‘我听了会烦恼’？”蒲忧怜被逗得开怀，“我现在这般处境，还有什么值得多思多虑的事？你且说来，我听着呢！”

　　听了蒲忧怜这话，恩玳似乎才略略安心：“前些日子，我跟着宗门里的众多师姐师妹，迎击围攻荆北的失心人。”

　　“我听说了。是你自个儿请缨要去的，所以那些天的药物和饭食，都是旁的人在送。”蒲忧怜谅解恩玳忙碌，以为恩玳是在因为送饭食的事情而介怀。

　　恩玳的话语循循渐进：“宗门里头，死伤了许多人。”

　　蒲忧怜停了笑意。

　　虽然不问璇女派的事务已久，但是不代表蒲忧怜能把自身摘离事务之外；不代表蒲忧怜不会因此痛心。

　　“折了三位羽衣使，凌师姐带着我们，被迫退撤到了江陵城。”

　　蒲忧怜随即点点头，对凌如意的决策表示认同，赞道：“该的。江陵城防备周密，固若金汤，最适合调停整顿。”

　　“……那几日多亏了有百花谷的师傅们，帮我们处理内外伤病……”恩玳状若无意，却实是有心，透露了一点点讯息给蒲忧怜。

　　果然，蒲忧怜听了这话之后，吃饭的动作微微迟滞，像是在全神贯注地听恩玳的后话。

　　“实在是重伤的人数太多了，所以掌门才向百花谷请托的。”恩玳小心翼翼着措辞，“百花谷的人，相处起来倒是比传闻中更平易近人。”

　　蒲忧怜笑着咀饭，不出声打断。

　　“我认识了个叫‘莫与笙’的百花谷子弟呢！处事利落干脆，城里的百姓大多夸他，不少人记住了他的名姓。”恩玳语气轻轻悄悄，怕打扰到蒲忧怜吃饭。

　　蒲忧怜瞳中眸星一闪而过，回问的声腔不由自主多了几分迫切：“‘莫与笙’？你见过了？长得什么模样，同我说说——为人可还亲和吗？还是孤僻呢？有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

　　“是，我见过了。”恩玳冒着风险传着话，字字肯定、不容置喙，“他个子很高，比我约莫高两个头呢！眼睛和您一样，是芷兰色的。长发马尾，用束带扎在脑后……和大师姐你，很像……”

　　越听越开怀欣慰，蒲忧怜没有打断恩玳的意思。

　　“他那性格嘛！说亲和，不算亲和；说孤僻，却也不孤僻。我形容不好……但是，他身边的朋友，却是个个都比他守矩。”恩玳努力在回忆，尽可能如实地还原给蒲忧怜知道。

　　蒲忧怜还想再问，不料寒潭洞穴里头，此刻又来了旁人。

　　热络的氛围急转直下，变得犹如寒潭池水一样刺骨冰凉。

　　来人堵住唯一的出入口，遮挡了难能可贵的温和光线。

　　“恩玳，你该说的、不该说的，今日都吐露得过多了。”这声音不怒自威，让恩玳听了瑟瑟后怕。

　　“凌师姐……”恩玳不堪压力，低头回避凌如意的犀利目光。

　　还是蒲忧怜替恩玳着想，为后者寻了个台阶下。递回没吃几口的饭食碗筷，催她先行离开修罗地：“此处寒凉，不宜久呆。我吃过饭食了，谢谢你个儿来陪我。就先回去罢。”

　　恩玳是被吓得怕了，听了蒲忧怜帮衬的话语，诺诺连声。收拾好碗筷物什，便急匆匆离去。

　　“瞅瞅，你总是那么一板一眼的，后生们都怕你。”蒲忧怜目送走了恩玳的背影，割却对外头消息的恋恋不舍，转身又朝向寒潭边沿的石壁。

　　“不一板一眼，难道像你一样吗？最终落得囚禁寒潭冰牢的境地？”

　　话语冲得很，没留给蒲忧怜一点一滴的情面。

　　蒲忧怜也沉默。

　　她好羡慕凌如意只有简单的爱恨，没有相互交织、衍生疯长、再难扯清的六欲七情。

　　“你为什么不后悔？”凌如意问过这句话很多次。

　　但是每一次，蒲忧怜都是用笑意回应她。

　　那笑意让人忍不住忧怜、忍不住恼怒，忍不住让凌如意萌生不该有的自我质疑。

　　凌如意怕动摇得共情蒲忧怜，所以每次都不在冰牢里久呆。她生怕呆得久了，一只脚也陷进了蒲忧怜的温柔蛊惑里去。

　　“‘莫与笙’。你的儿子。不想见一见吗？”

　　破天荒地，蒲忧怜的笑容不在自如，而是凝固在了脸上。

　　凌如意继续攻势：“和师父认个错，你不就能出去了？璇女派交给师姊你的一身骄矜傲骨，怎么就只用在了男子的身上？”

　　蒲忧怜动摇了。

　　倏地将整个身子，浸没在寒潭里，咬牙硬撑，不愿意再听凌如意的诱言蛊惑。

　　“我知道你听得见。也不必掩着要躲我……”凌如意见蒲忧怜这样折磨自己，终究还是软了声腔，“师父原谅你。我、我们，也想让你重新回到宗门里来。”

　　只要——

　　只要蒲忧怜认个错。

　　“只要你承认‘和莫礼骞远走高飞’这个选择，是你错了；只要你放下‘和莫礼骞长相厮守’这个坚持，悬崖勒马！”凌如意字字句句，如穿胸利刃，“你就还是璇女峰上最傲人的大师姊；你就还是下一任璇女派掌门的最佳人选……”

　　不过是要蒲忧怜舍却一段情而已。

　　舍却一段情，而后拥有耀眼的一切。

　　到那时——

　　想见什么人、想做什么事，但凭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