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传》画中留白

28、第二十八话

　　陛下回来的时候，天都已经暗了下来。

　　我瞧他脸色不好，猜到方才定是说了许多烦心的事情。我关心地问道：“余君饿吗？要不要用点什么？”

　　“朕去宗人府瞧过齐王了，他自戕被救，看上去甚是可怜。朕本觉得他罪孽深重，如今不得不怀疑是有人在害他。”

　　陛下说得没头没尾的，可我联想之前的事情，心中已猜到了几分。但这些事情太复杂，连陛下都无法拿定主意，我一个小女子更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青儿，你说朕作为父亲，是不是对皇子们都太狠心了？”陛下看似在问我，但我觉得他更是在自问。所以，我没有说话，只是为他奉茶，顺便拿起湿帕子替他擦脸和净手。这都是我做陛下的侍女时该做的本分，如今我觉得这是我对他的体贴，我做得心甘情愿。

　　陛下突然将我抱入怀中，“青儿，陪我说说话。”

　　我坐在他的腿上，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道：“陛下若不是天子，定然可以做全天下最好的父亲。可一朝身登九五，想得就不得不多了。楚王是咎由自取，可其他的皇子们到底是什么心思，陛下不知道，青儿也不知道。人心最难看懂，只有长时间地了解才能读懂一些。若是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发生，陛下应该稳住神，让没有利害关系的人从不同的方面好好地查一查，勿枉勿纵，这样对谁都好。”

　　“没有利害关系的人……好好查查……勿枉勿纵……”陛下轻轻低喃这几个词后，对我温柔笑道：“我的青儿性子静，看人看事总比旁人更透彻！”

　　我关心地重复方才陛下刚进门我就问过的问题：“余君饿吗？可有好好用过晚饭？”

　　“没有顾得上，路上倒是用了一些糕点。现下倒是有点饿了，想吃你北巡的时候给我做过的面。”

　　“那我现在去做，一会儿就好。”说着，我便要站起身来，不想陛下却不撒手，“虽想吃你亲手做的面，但这会儿更想你就这样陪我说话。”

　　我笑着提议道：“要不余君翻翻我今日抄的诗词，权当是我要对您说的话，我去给您下面，很快就回来。”

　　陛下没有再阻拦我，随手拿起我之前抄得诗词，嘱咐道：“快去快回！”

　　我挑帘而出，对门外的胡三轻轻说道：“麻烦公公陪我走一趟膳食局，我怕我这么晚过去，他们不给我方便。陛下嘱我快去快回，我不想让他久等。”

　　胡三对我客气道：“姑娘说得在理，我理应陪你走一趟。不过，日后姑娘肯定要常为陛下烹煮食物，正阳宫里也该学着像别的宫里有个小厨房才好。”

　　我道：“公公想得周到，我从前倒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姑娘不必想，明天我就着人去办。”

　　“那我多谢公公了。”

　　“姑娘言重了。为陛下多思多想，是做奴才的本分。我打小就跟着陛下，只要看到陛下从心底里高兴，奴才自然也就高兴。旁人不知，我却最清楚不过，如今您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让您方便了，就是让陛下高兴了。恕奴才多句嘴，陛下盼着姑娘能接受册封。”

　　胡三对陛下的忠心一向让我敬重，他说任何话我都不怪他，但我对此只有默然不语。

　　有胡三同行，做什么都很顺利。

　　等我迅速回到陛下身边的时候，陛下还在翻看我白天抄写的诗词。

　　见我回来，他放下手中的诗词，同我说道：“正读到有趣处呢！这首词很是旷达潇洒，只是作者为无名氏，也没有曲牌，倒是有些可惜！”

　　“陛下读到哪首有趣的词，这么高兴？”我一边问陛下，一边将做好的面放在小几上。

　　陛下将一张纸递给了我，我随即读出声来：
　　“小门深巷巧安排，没有尘埃，却有莓苔。
　　自然潇洒胜蓬莱，山也幽哉，水也幽哉。
　　东风昨夜送春来，才是梅开，又见桃开。
　　十分相称主人怀，诗是生涯，酒是生涯。

　　一生风月且随缘，穷也悠然，达也悠然。
　　日高三丈我犹眠，不是神仙，谁是神仙？
　　绿杨深处昼鸣蝉，卷起湘帘，放出炉烟。
　　荷花池馆晚凉天，正好谈禅，又好谈玄。”

　　读罢，我对陛下笑道：“我也极喜欢这首小词，每每读后总觉心旷神怡。”

　　陛下问我：“可有想过为这首词配什么曲？”

　　我甜甜一笑道，“你先吃面，我弹琴唱给你听，你若觉得不好，我们再换别的曲子配。”

　　“好，听你的。”

　　我轻轻拨弦，一首《竹林漫步》便倾泻而出，这首曲子我从前曾为陛下弹过数次。陛下与我一样喜爱这曲调的清新自然，今日配词正合适。我闭上眼缓缓拨弦，仿佛置身竹林漫步，悠然自在，合着方才的词轻轻唱了起来。

　　一曲唱罢，陛下拍掌对我说道：“妙极！妙极！只有你的琴声配上你的歌声，才不算辜负这词中的意境，旁人心中欲念太多，断然唱不出你这韵味！”

　　我睁开眼，发现陛下的面一口未动，不由嘟嘴说道：“我曲子唱完了，可你的面还没吃，实在该罚！”

　　“你的曲子太好听了，听得我一时忘情了，哪里还顾得上吃面！”陛下狡辩的样子就像一个顽童，看得我直想笑。

　　我不由调皮道：“那就罚你快快吃面，吃好了也给我弹一首曲子，我若不满意便要你再弹一曲，一定得弹到我满意为止！”

　　陛下故意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道：“看在你为我煮面辛苦的份上，就依了你这回！”

　　陛下用完面，果然为我弹了一曲，曲名为《高山流水》。

　　陛下弹得极好，更好的是他没有说出口的心意。我明白他的心意，自然不会挑剔他为难他，叫他再弹一曲。于是，他轻松过关了。

　　陛下起身走向我，他拉着我的手，来到床边坐下，“青儿……”

　　“嗯？”

　　“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垂下眼睑，有些无措道：“为何突然这么说？”

　　“两情缱绻的男女，想要一个孩子，再自然不过了。”

　　我懂余君的心意，可是他毕竟不可能只是我的余君。我低声说道：“可您不是普通人……”

　　他将我搂入了怀里，让我的脑袋枕在他的胸膛上，他在我耳边说道：“我知道你怕，可我会护着你的，难道你不信我吗？”

　　我不禁反问道：“余君答应过青儿的话，不算数了吗？若是说过的话不作数了，青儿还如何信你？”

　　随即，我听到了他长长的叹息声。

　　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同我缓缓地说道：“朕有庞大的后宫，从来不缺为朕生儿育女的女子。之前朕已有过四个公主，七个皇子，可惜公主福薄都不幸早夭，如今膝下只有四个成年的皇子，却没有一个可以让朕觉得贴心和放心的。

　　宁王自认为是长子，又有袁家和端妃的扶持，从小就比旁人更倨傲一些，他在任何人事上都要强争先，这是他的优点，但也是朕最担忧他的地方。

　　瑞王自小聪慧，但于课业上却十分不用心，端妃从前太宠他，从不愿意约束他。端妃被幽居后，他一直因为端妃的事情对朕心有怨怼，他又是个死心眼的性子，执拗起来谁的话都听不进，只有宁王还能劝他几句。

　　齐王的母亲出身不高，从前在王府只是朕的侍妾，因说话做事不懂分寸而得罪端妃，所以入宫后始终只是充容的身份。她死后，端妃也不肯让朕抬一抬她的身份。因此，齐王因为端妃的缘故一直备受冷落。端妃薨后，他求朕给他指了一门好亲事。朕怜惜他，便依了他的所求。待他娶了大长公主的孙女为妻后，朝中大臣开始夸赞他，可朕一直不喜欢他过分算计的心性。

　　赵王是朕的第四子，也是朕曾经宠爱过的孩子。可是，他人大心大。也不知从何时起，他不再单纯可爱，有了自己的谋算，对其他兄弟们都变得不友爱起来，性情粗暴乖戾。他和楚王是一母同胞，朕不信楚王的行事他半分不知。朕处罚楚王的时候，没有牵连他，已是对他念了父子情分。

　　大臣们提议要朕立太子，朕也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心思，可看来看去都没有满意的，如果聪儿还活着……”

　　陛下的神情变得凄然起来，七皇子离世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朕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朕不缺子嗣，但朕缺心爱的孩子。若是你和朕的孩子，不论男女朕都会喜欢，都会心爱。”

　　我心里不是不疼惜他的，可比起我根深蒂固的害怕，我还是不能点头答应他。

　　陛下执意看着我的灼灼目光，让我无法一直沉默下去，我开口说道：“陛下正值盛年，又有庞大的后宫，后宫的娘娘们个个都年轻貌美如花似玉，日后定然还会有许许多多的皇子和公主出生的，陛下总会得到心爱的孩子的。”

　　“青儿，你一紧张就不敢看我，我不喜欢你方才说的话，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我默然不语，依旧垂着眼睑。

　　“青儿，也许是我太心急了，可我……”

　　我摇头，“是我不好，是我太胆小了！”

　　“青儿，你从不胆小。从你第一次来见我的时候，我就这么觉得。你自小历经坎坷，所以你习惯了低调缄默、平和少欲，这世上很少有什么委屈你不能忍耐，也很少有什么是你真正想要的，但你天资聪颖、心性坚毅，你一旦下了决心要做的事情，你必定会执着到底。‘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我没有您说得这么好，我只是一个小女子，再平凡不过了。平常人有的喜怒哀乐和恐惧担忧，我都有。”

　　“可你连死不怕，为何独独怕做皇帝的女人？”

　　“我怕失去自己。我可以接受有一天你因为某个原因不再喜欢我，可是我不能接受我自己变成一个自己曾经无比讨厌的那种人。”

　　“青儿就那么不信我吗？我说过很多次，我一定会护着你！”

　　“不是不信！而是深宫之中的权谋太可怕！恕我不恭敬，您的保护也不是万能的！否则，敦贤皇后为何会小产？端妃娘娘为何会抑郁而终？瑞王为何会差点因病害命？七皇子为何会中毒而死？齐王又为何要自戕？我不想要册封，是想要尽可能地避过那些权谋算计；我不想要孩子，是怕我护不住他，也怕早早就让他成为没有娘的孩子。若是我倾尽全力护住他，我怕是要变了心肠才可以，那我也不再是余君所喜欢的青儿了！”

　　身旁的人放开了对我的怀抱，他一边起身，一边着恼道：“说穿了，你不是胆小，你不过是不够信任朕，不够在意朕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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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