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甜镇异妖志》司清

6、好戏

　　回屋后，林致在书案前整理几张方子，落笔屡屡出错，思路也就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楼下隐约传来雪川压抑的咳嗽声，是捂着嘴发出来的，闷闷的，深入肺腑，林致数次想推门，到底忍住了。

　　有些事，其实不用道明。

　　苏醒后，她的寒毒莫名消解，本就不寻常，昏迷期间的事，虽然大部分都不记得，却有些残余在脑海里，譬如，她记得昏睡时是雪川一直陪在她身边，朦胧中，她似乎听到她的说话声，至于说的内容是什么，却记不清了。

　　她的寒毒究竟是怎么解的，值得思考。

　　——只可能是雪川帮她解的。

　　可是，这雪妖的寒毒，雪川一个凡人，怎么能解？

　　清醒后，她对雪川的态度里不可避免的多了丝怀疑与隔阂，雪川自然也能感受到，始终逃避着她的眼神，免于与她对视，这样的态度，反倒有几分不打自招的嫌疑。

　　林致当然清楚，凡人解不了寒毒，但，妖可以。

　　认识雪川这些天，她身上确实有很多谜团，比如，始终不明的来历，时而忧郁感伤的眸光，以及，她时常在院中孤自遥望老槐山的方向。

　　那山里到底有什么？雪川她到底是什么人？

　　林致不敢深思。

　　她在这个镇子住了四年，受到民众的拥戴，可到底是孤独的。

　　韩针儿有王昌平，寇良月兄妹照顾保护她，却并不懂她。只有遇到雪川时，她才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然而现在，对方又是否值得她信任？

　　雪川若是妖，那她与那雪妖，与拖走郑宝儿的黑影，有没有关系？自己不会真的救了个妖孽吧？

　　林致负手在屋中绕行，万分焦灼纠结。

　　*

　　转眼又至晌午，这些时日镇上不太平，凡是开店迎客的，走街串巷兜售的，日头一西斜，必然早早收摊谢客归家，唯恐迟一步惹上什么阴晦。

　　跨过长街，至桥头，远瞧，一溜烟的店铺，唯有鲁缇娘家的杂食店还开着门。

　　李生财收罗身上仅剩的数枚铜板，一瘸一拐地跨上石阶走了进去。

　　今日，缇娘家的生意格外差，盼到这会儿都不见半个客人，两个伙计病恹恹靠在炉火前偷懒，生性泼辣的鲁缇娘撞见了，气上心头，训人训得正欢，李生财一入内，便见一个身材丰腴的年轻妇人在叉腰骂人：“招不来人，还不给我出门迎客，杵在这里做什么木头桩子！”

　　小伙计焉头焉脑反驳：“老板娘，近日外面闹雪妖闹得那么凶，我们不敢呐。”

　　鲁缇娘素白的指尖戳上他脑门：“放你娘的屁，老娘开了十多年的店，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还怕他？出去招客去，今日要是开不了张，你可仔细着！”

　　小伙计垂头丧气，打眼瞧见李生财，仿佛见了救星：“有客来了！”

　　忙过来招呼李生财落座。

　　鲁缇娘转过来，面上的怒意却没有缓和：“哟，稀客啊。”

　　李生财笑吟吟吩咐伙计：“有什么吃食快拿些上来。”

　　鲁缇娘尖利的嗓子蓦地降落：“我们店可不赊账。”

　　李生财赔笑：“今日带了银钱，不赊账。”

　　鲁缇娘白他一眼：“几日不见，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个牙尖嘴利的婆娘，少瞧不起人。”李生财笑骂。

　　鲁缇娘冷哼一声，到店门前望眼静悄的桥头长巷，环起胳膊靠在门旁：“今日这人都死哪里去了。”

　　李生财道：“被那妖怪一吓，都躲回家不敢出门了。”

　　鲁缇娘道：“呵呵，妖怪？说的邪乎，跟有人亲眼见过似的。”

　　“可不就是有人见过吗。”

　　“谁啊？”

　　李生财顿了顿：“不就是那个林大夫吗，上午在街边，我听她亲口说的。”

　　鲁缇娘语气瞬时怪异起来：“哟，人家醒了，你就没上门去拜访看望？”

　　李生财脸红一阵白一阵，下意识收拢腿脚，低声道：“不是被人给赶出来了吗。”

　　鲁缇娘也听说过他当日乘兴上门，结果被林致一阵奚落，还被寇家兄妹教训的事，放肆嘲笑：“早知你惦记人家，不是我说，人家天仙一般的人物，是你这种货色能巴望的？你还没事就跑去人家院子外面偷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是人家林大夫脾气好，这若是我，你铁定废了。”

　　又瞧李生财额上未消退的半块淤青，再看他搁在桌下的腿，鲁缇娘笑意更甚：“听说你被人拖进酒楼打得惨叫连连，哎，看来他们还是留情了的，你这条腿还在，就是走路难看了点。”

　　李生财攥了攥手，道：“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瞧不上我，那是她没眼光！”

　　鲁缇娘瞧眼他满嘴的油光，越发鄙夷：“你是没被人打舒服吧？林大夫是什么人，能看上你？”

　　“她是什么人？”李生财激愤不已，“不就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家门不清，还在外面抛头露面不成体统，依我看，她定不是良民，指不定是谁家的逃妾逃奴！”

　　鲁缇娘哂笑：“逃妾？那也比你这泥腿子高贵，你这辈子能遇上人家，得到人家送的药，就是祖坟冒青烟了，别不知好歹。”

　　李生财面不改色，大力咀嚼口中花生米，只暗暗含糊道：“你等着，早晚我会让那贱人后悔的。”

　　又吃了会儿，后院有人掀帘而出，脆生生唤道：“娘亲。”

　　是两个孩童，一男一女，约莫六七岁，穿红着绿，头上都总了角，面容有些相似，想是鲁缇娘家的龙凤胎，李生财逗弄道：“大毛二毛？来这，有吃的。”

　　大毛二毛并不理会他，径直跑到鲁缇娘身边扑进她怀里：“娘亲！”

　　鲁缇娘面对自己的一双儿女，泼辣劲可算收敛几分：“功课可做完了？”

　　“都写完了。”

　　“行了，去玩吧。”

　　两个孩童嘻嘻哈哈正要出门，李生财道：“你还敢让他们出门？”

　　鲁缇娘道：“怎么？”

　　“没听说吗？郑家的宝儿丢了，他娘亲眼瞧见被一坨黑影拖走的。”

　　鲁缇娘犹豫会儿，命两个孩子回了后院，坐在李生财对面：“真的？”

　　李生财筷子一放：“全镇都知道，昨夜你没听见哭声？”

　　鲁缇娘道：“昨日身上不爽快，躺了一日，怪道有哭声呢，真的丢了？”

　　李生财道：“当然，镇上都翻遍了也没见影，我看你家那两个宝也得小心，听说这妖怪，最爱吃细皮嫩肉的小娃娃。”

　　*

　　吃过饭，李生财又拖着不便的腿脚过了桥，对着空旷的街道瞅了半天，还是照旧，悄然来到林致家院外。

　　少有人知道，林致家后巷里长了棵歪脖子榆树，人踩上去，正好可以看到她家院中的场景，且那位置隐蔽，无论院里院外，都不容易被发现。

　　过去很多天，闲来无事，李生财都会跑来这里偷看，一如今日。

　　最近，林致家里来了个女人，来去两人都在一起，让他想独看林致也不得机会，着实叫人讨厌。

　　没看多久，身后传来声轻微的嗤笑。

　　李生财迟疑转头，撞进韩针儿阴沉的眸光里，腿脚一软，人便滑下来，跌坐在地上。

　　“趴这这么久，都看到什么了？好看吗？”韩针儿望着林致家道。

　　李生财没想到今日出师不利，会被人当场撞见，而且这人还是韩针儿，不免尴尬，哆哆嗦嗦起来笑道：“我……我去鲁婆娘那吃了饭回来，凑巧路过这里，凑巧……”

　　“哦，缇娘家开着门吗？”

　　“还开着。”

　　韩针儿斜眼打量他，又将话题绕了回来：“我还是好奇，她到底有何处特别，能把你们一个个都迷得神魂颠倒的。”

　　李生财摸不清她的意图，没说话，韩针儿微微一笑：“光在这偷看有什么意思，不如我跟林致打声招呼，让她给你个机会，你进去看吧？”

　　“不必了！你别告诉她，”李生财苦笑，“我不想再挨打了。”

　　韩针儿看着他的瘸腿，啧啧称叹：“说起来，他们这样确实过分了，你孤家寡人一个，他们看不惯你，赶走你就好了，把你打瘸，可全然不顾你往后怎么生活。”

　　李生财面露意外，末了垂下头感叹：“是啊……”

　　“其实你的条件，要是肯努力，还是配得上林致的。”

　　李生财眼里一亮：“真的？”

　　韩针儿点头，又摇头：“可惜啊，林致的眼光实在太高了，从来就看不上你，不然，也不会指使人把你打成这样。”

　　听是林致指使，李生财才压下去的火气不由又冒了出来。

　　韩针儿从袖中取出张纸抖擞两下：“可若不是我看到这个，还真不知道她竟早已心有所属了呢，可惜了，明明晓得自己名花有主，还在外面招摇四处留情，实在是不成体统。”

　　李生财狐疑接过来，他早年间家道未曾中落，读过几天书，虽认不全信上的字，但大概读得懂，上面的人提到，林致与他有婚约？

　　这……

　　韩针儿道：“这是我亲眼见她丢掉的，送信的人是寇良月，瞧不出来吧，这丫头，自诩名医，悬壶济世，其实还怪能藏的。”

　　李生财道：“她既然有婚约在身，为何还会来这里？她逃婚？”

　　韩针儿道：“多半吧，所以我说你能配得上她，连这种背德乱礼的事都能做出来，她其实也没你想得那么好。”

　　李生财眸光渐渐阴郁：“我一片痴心奉过去，她对我践踏至此，她自己又是什么货色！”

　　韩针儿似笑非笑：“切莫激动，她不是总以高姿态示于人前吗，那你大可使些手段将她拉下来，好好让人看看她的真面目，到时候，还有谁会要她？”

　　“你过往，不是同她格外要好吗？”李生财疑惑。

　　韩针儿愣了下，道：“她暗地里勾引我家昌平，我何必还要与她留情面，事你尽管去办，我等着瞧好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