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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幼虎 ...

  •   晏泠音起身走到了屏风一侧,步子很轻。她听见了陈桉颇为惊讶的声音:“这……不可!谢将军,此事还需再议。”

      透过屏风上的疏落林木,晏泠音能看到谢朗端直的背影。他开口时嗓音不高,语调沉稳:“多年前,我曾拜读过宣抚的文章,关于去兵任勇之害,宣抚的论说透辟入里,令我心折至今。当年裁兵、选兵之制虽因故没能推行,但我知道宣抚心志未改,所缺的只是一个合适的时机。泾州军的冗杂之弊,宣抚亦曾耳闻目见,定然比我更加清楚。如今正在乱时,战局瞬息万变,每支军队都需做好上战场的准备。厢、土二军若被精心调治,便能为前线提供一流的后备兵力。这是关乎士气民心的大事,除了宣抚,泾州无人可以委此重任。”

      陈桉站起了身。魏收上前一步想去扶他,他轻挥了下手示意不必,自己在桌案旁走了两步,沉吟不语。良久,他似是下定了决心,长叹一声道:“都是往事了。纸上洋洋千言,今日回思,不过连篇空话!谢将军,老夫不敢受此托付,平琛可还好?我和他多年未见,着实有些想念了。”

      他唤了谢初原的字,是想借叙说旧情来缓和屋内紧张的气氛,但谢朗没有退让。
      他的眼中没有旧情,甚至在提到谢初原时,也不会叫他“父亲”。

      “都督的身体需要静养,怕是不宜接见贵客。他病愈之前,泾州州事由我全权负责。宣抚有什么话,只需告诉我,由我转达便是。”

      陈桉猛地停步,回身望向谢朗。两人的目光交汇之时,那个戴耳环的青年和魏收同时抬手,按上了腰侧的佩剑。

      屋内静了下来,冰雹砸落的噼啪声便显得分外清晰。泾州天气多变,这趟寒潮来得毫无预兆,不过半日,往北的道路上已结了层薄冰。谢朗方才正是在那一处巡视,捉到了两个埋伏城外的幽兵,他们对自己遭擒的主将忠心耿耿,被执时还在破口大骂,说谢朗是阴险狡诈、狂悖无道的小人。

      这些詈骂没有激怒谢朗,也没有让谢朗对他们仁慈半分。早在接手泾州军务之时,在说服乃至迫使谢初原的老部下信任、接纳自己之时,谢朗就已背上了冷血的名声。任何因年纪而轻视他的人都会很快明白,他不是光有一腔猛劲的初生牛犊,而是蛰伏已久、磨利了爪牙的乳虎。

      此时的陈桉亦是如此。即便老成如他,也觉背后微凉,出了一层薄汗。

      晏泠音又往前迈了半步。从她的角度看去,谢朗的坐姿自始至终都相当端正。他耐心、稳重,像一块从未转动、往后也不可能有所改变的磐石。他既然敢说“全权”二字,那么即便陈桉见到了谢初原,军权的分配也不会有任何更改。谢朗对自己在泾州的威望如此自信,足可说明他筹谋之久。谢初原的负伤只是一个契机,谢朗在泾州军里的安排和布置,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晏泠音心想,谢初原教了个好儿子。

      从屏风后走出来时,她先看到了眉头紧锁、隐有恼意的陈桉,紧跟着看见了一身甲衣、背对她端坐的谢朗。她出声道:“宣抚、将军,请听我一言。”

      她不再唤谢朗殊义伯。伯爵的头衔在宛京自然风光无限,可这里是战乱未息的边地。泾州人未必认识殊义伯谢朗,却不可能不认识左军第一将、谢大都督的独子谢将军。

      陈桉抬眼,谢朗回眸,两道视线同时落到了她的身上。隔着幕篱的白纱,那个肤色黝黑的青年也在仔细打量着她,他的目光温和微亮,并不具有冒犯性,却让晏泠音无端地生出了警惕。

      还是陈桉先颔首道:“殿下但说无妨。”

      “我虽不通军事,却也知道战时最忌人心动摇。前有幽军,后有山匪,泾州外部的环境已然如此,便绝不能再于内部生乱。只有后方稳定了,前线的将士才能安心杀敌。”

      这些话是在帮谢朗。他似乎没料到晏泠音会这样说,投向她的视线里多了几分讶然。

      连陈桉也有些意外,迟疑道:“殿下的意思是……”

      “厢、土二军虽非正规军队,但人数也相当可观,且久与百姓杂处,御盗乡里,□□地方,上可通州官,下可接民情。他们不只是前线的后勤保障,更不是屯驻军和禁军的附庸。他们占着相当关键的位置,值得配备最好的主将,训练、整改,趋利祛弊,才能将其应有的功用发挥出来。”

      她的余光瞥见陈桉在微微点头。谢朗方才只说对了一半,陈桉当年那些有关兵制的文章里,对梁国现有的各个军种都做了详尽的分析,不仅论其弊病,更兼谈其优长。那是些绝妙的文字,严密、精确、翔实,从中不难窥见执笔者的雄心与襟抱。
      只可惜它生不逢时。

      “盗匪为祸,流民成灾,蔚州便是泾州的前车之鉴。”晏泠音在屋内无声环顾了一圈,继续道,“我听闻蔚州民怕兵如怕匪,正是因为兵匪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兵中潜有山匪,匪中藏有逃兵,互相结款纳私,连地方官员也参与其中。蔚州著名的‘百花窟’之所以繁荣至今,背后无疑有官、匪、兵、民四方的合力推动。它是一块烂疮,直接引发了蔚州之乱,甚至还在向其他州蔓延。厢军土军既然是勾连官民的纽带,唯有严加管理、整肃纪律,才能防患未然,避免泾州步蔚州之后尘。”

      她这几日总是想起葛茵,想起她说到百花窟时的哽咽难言。她不知道葛茵为何离开,但她相信,葛茵说的那些并不全是谎言。百花窟已然成势,她能做的事不多,却也不是全然没有。

      谢朗的眼睛很亮,那异于常人的瞳孔里盛着些许惊讶,却又隐有赞许。他接着晏泠音的话道:“殿下所言甚是。百花窟恶名昭彰,它是野草的种,寻不着烧不尽,风一吹便能落地生根。两年前我与蔚州张知州有过一面有缘,当时也曾劝他及早整改蔚州兵,不要让军队成为藏污纳垢之地。他要是听进去了,蔚州或许便不是今日这番情形。”

      “光是整改还不够。”晏泠音摇了摇头。谢朗的思路转得很快,若不是处在今日这种情形里,和他论争应当是件相当畅快的事,“百花窟能建起来,是因为它背后有暴利,动它就是砸旁人的饭碗,必会招致激烈的反抗,甚至引火烧身。兵匪勾结的真正受益者是谁?买卖妇女的银子最终流向了哪里?蔚州混乱至此,我不信没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只有找到幕后主使,才能真正断了这些肮脏的交易。”

      “殿下,这已不是泾州能管的了。”谢朗语气里带了点笑意,“还是说回泾州罢。”

      晏泠音像他方才对待陈桉一样,没有退让。

      “蔚州和泾州距离如此之近,本就唇齿相依。别的暂且不提,今年的战事若是持续下去,劳力上了前线,军田的产量就会减少,在借调粮食方面,蔚州无疑是泾州的首选。但如果山匪在蔚州做了主,他们又不受保价法的约束,无论借粮买粮,定会漫天要价,到时候这笔银子,泾州给是不给?”

      她说得直接,谢朗便也不再委婉客套:“殿下,恕臣直言,泾州如今没有余力关心其他州的州事。山匪确是一道隐患,但也正如殿下所说,它背后的线埋得很深,轻易动不得。泾蔚二州互不干涉,这已是现下最好的局面。至于军粮问题,泾州的储粮还够支撑数月,即便蔚州不给,也还有其他州可以求借。只为了这件事而发兵乐山,不值得。”

      晏泠音沉默了片刻。屋外的冰雹不知何时已经转小,成了细碎的冰珠,在屋瓦上敲出不规则的嗒嗒声。数日来的经历在她眼前闪过,从渔民贪婪的眼神,葛茵破烂的衣衫,到邨县衙门前施粥的乱象。
      她还短暂地想起了那夜所见的灿烂星空。在星河之下,在荒废的田边水沟里,她向葛茵许诺了桃红柳绿,同时也无声地,向天下人许诺了海晏河清。

      但那些都还太远了,远得像触不可及的星辰。眼下的现实就是堆烂泥,谢朗已然尽了力。他比她更清楚泾州的困境,换作是她,未必能做出更好的选择。

      “我知道事有轻重缓急,如今的泾州确实担不起剿匪之任。可将军或许也曾怀疑过,蔚州知州张初明……”

      陈桉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话。他已在桌边重新坐下,方才听他们争论听得仔细,喝茶时不慎被茶水呛住了。魏收替他轻拍着脊背顺气。在那一瞬,谢朗的目光从陈桉身上移开,定定地望向了晏泠音。他没有开口,可晏泠音猜到了他的意思。

      他不想在陈桉面前谈论此事。

      两人的视线隔着白纱一触即收,等陈桉抬起头时,谢朗已收回目光,神色如初。他关切道:“是我思虑不周,宣抚的身子还没好全,不该劳神久坐,今日就……”

      陈桉的面色不好。

      “张初明?”他没等谢朗说完便开口询问,“义宁张氏,工部张侍郎的儿子张初明?”

      这趟议事直到戌时三刻方才结束。谢朗吩咐为陈桉备了晚膳,称自己还要巡城,没有多留。晏泠音要回自己的住处用膳,便也辞别了陈桉。她和谢朗一前一后地出了门,沿着弯弯绕绕的回廊往外走。魏收在前面提着灯,谢朗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就跟在她身后。冰雹已经停了,天却还阴着,入夜后寒气加重,浮起了朦胧的雾。

      回廊尽头种了两丛鸢尾,摇曳的花影投照在晏泠音脚下时,她听见了谢朗的声音。

      “殿下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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