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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重瞳 ...

  •   泾州兵善射,这是大梁人所共知的事实。这一优势起自谢初原的精心训练,而谢朗在开始参预军事之后,又将它发挥到了极致。

      他招募机敏的士兵,组建起独立于屯驻大军的轻骑队。这只军队人数不过百余人,但个个精于骑射,且纪律严明。它归在泾州下属县尉司的编制之内,平日里分管地方治安,战时则跟着谢朗上前线。队中每人都配备特制的皮筒,其中盛有小箭,专射人和马的眼睛。不久前谢朗替父解围,正是靠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深入敌军,拿下了敌首。

      而谢朗是这队神射手的领袖。

      破空之声转眼便袭到了耳侧,长箭如流星,呼啸着擦过晏泠音的面颊,留下轻微的痛意。她身后已跑出老远的土匪应声跌倒在地,又是一箭毙命。

      男子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他不是刚杀了人,而是倚在黄杨树下打了个盹。他收了弧弓,牵过马,瞥了晏泠音一眼,忽而朝她走来。

      长靴停在她的身前。晏泠音微仰了头,对上男子探究的视线。那是一双线条凌厉的眼,眼眸璨若晨星,很漂亮,但在对视的一瞬就能令人不寒而栗。

      他有一目重瞳。

      晏泠音在那一刻确证了男子的身份。她此生只见过一位重瞳异相的小将军,就在五年前的陟岵亭。他带着亡友的灵柩孤身赴京,风尘仆仆,面色冷淡,任谁都能看出他身上张扬的戾气。

      可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谢朗,却如一块蕴藉浑成的陨铁。边地的硝烟磨去了他过分外露的锋芒,那些流动的华彩也已被淘洗干净。血与火的淬炼里,他被锻造成不轻易出鞘的剑,冷,沉,质地坚硬,杀伐决断。

      昔日的轻狂傲岸,只在收剑入鞘的一瞬尚能隐约窥见。

      “蔚州人?”

      晏泠音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问自己。谢朗的外貌特征太过明显,她能认出他,他却未必还记得她。

      她摇了摇头,唤他道:“殊义伯。”

      这个封号本该由陈桉带去泾州,以帝王的名义颁赐给他。谢朗的眸光闪了一下。

      “五年未见,”他过了片刻才开口,“殿下变了。”

      他没有问她为何孤身在此,显然已得知了白水河畔的事。那种语气冷静而疏离,晏泠音听出他隐有所指,不仅仅是在说容貌。

      她不卑不亢地应道:“殊义伯也和从前不同了。”

      谢朗后退半步,扯过马缰,利落地翻身上马,掐断了这场无趣的寒暄。他微微俯身,朝晏泠音伸出一只手:“找到就好。殿下的侍卫脾气不小,正扬言要治臣接迎不力的罪。只是这两日幽军时有异动,前线吃紧,实在脱不开身,还望殿下莫怪。”

      听他这么说,魏收应该已经到了泾州,晏泠音心下略安。她不便多问前线的事,抬手搭上了谢朗的手,感觉到他指腹的薄茧蹭在她掌心:“匪乱肆虐,不该怪在殊义伯头上。宣抚也到泾州了吗?”

      “那个姓魏的侍卫带他来的。他在白水河受了寒,在蔚州时又遭庸医误诊,现下仍高烧未醒,臣已安排了军医。”谢朗手上使力,带着晏泠音攀上马背,轻巧地落在他的身前,“袭船之事,臣会尽快查清楚,给殿下,给宣抚一个交代。”

      庸医误诊?

      晏泠音偏头看向谢朗。北地明亮的日光从他背后照来,将他耳旁的碎发映成半透的金色。他紧抿着唇,下颌线微绷,显然不打算再多说什么。

      但以魏收的机敏,应当不至于出这种纰漏。

      她的疑惑未解,但谢朗已勒马回头,转向了日出的方向。太过强烈的光线刺得晏泠音双目生痛,她半眯起眼,在他策马前先行握住了缰绳:“今日多谢殊义伯相救。与我同行的还有另一位女子,不知殊义伯来时可曾见到她?”

      她这一觉睡得沉,不知道土匪是何时来的,也不知道葛茵是何时走了。若她是自行离开便罢,但万一她遇上了危险……

      谢朗在她身后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挡开了晏泠音的手,毫不费力地扯过了缰绳。胯.下的黑马扬蹄长嘶,迎着朗照的白日,如离弦的箭般直射出去。

      他的话散落在飒然的风声里。

      “臣原不是为了救人,当不得殿下这句感谢。此处已入了泾州地界,臣警告过他们,只要敢来,臣就敢杀。”
      “至于那位女子,臣确曾见过她,只可惜她跑得太快,臣没能拦住。”

      晏泠音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发顶,极短地停留了一瞬。随后,他的声音又平静响起。

      “但臣要提醒殿下,那女子手中有刀。若不是乐山匪围了上来,而臣又正好赶到,那把刀,或许就落在殿下身上了。”

      *
      七月十九日,泾州下了冰雹,寒气陡增。陈桉的病还没好全,披了两件衣裳仍觉得冷。侍女给他上了热茶,他只端起喝了一口,便又心不在焉地搁下了。

      晏泠音坐在里侧的屏风后,听见了陈桉的咳嗽,转头吩咐魏收道:“去拿我的大氅。”

      魏收应声退下,门帘恰在此时被人掀开。谢朗佩剑带甲,挟着一身寒气大步走了进来。跟在他后面的是个肤色黝黑的青年,浓眉大眼,两耳各坠了一只小巧的银环,随着他的走动而叮铃有声。

      看两人的样子,应当是刚结束巡查,未及解甲便赶了过来。陈桉正要起身,谢朗已先一步拦住了他,客客气气地拱手行礼:“宣抚使,久等了。”

      陈桉的脸色因病而苍白。他不避不让,受了谢朗的礼,待他入座后才开口道:“听说都督仍在养伤,近来泾州的大小事宜,都是由将军代理的。”

      他连病了好几日,足步未出屋门,这些话无疑是从旁人那里听说的。谢朗瞥了眼屏风后的人影,颔首应道:“正是。”

      “将军武艺高强,兼之智勇过人,举朝上下无人不夸。”陈桉虽然老了,但年轻时也曾都督泾州,风云一时,至今余威犹在。他熟悉此地的军规军制,因而也清楚谢朗对它做了怎样的改变,话说得很重,“但领兵不是儿戏,主君赐图、军将帐中议事,都是我朝历来沿袭的传统,也是大军致胜的要义。将军既不看陛下颁赐的军阵图,也罔顾陛下要我协助州事的诏令,将各军的大权都揽在自己手里,只怕会辜负了陛下待泾州的一片真心。”

      晏泠音在屏风内端起了茶盏。她知道,自两日前陈桉能下地以来,已多次着人去请谢朗面谈,可得到的无非是“将军不在城内”或“将军事务繁忙”之类的敷衍语。他是持身清正的老臣,在太子遇难后便淡出了党争,名声斐然,当年于谢初原也有提携之恩,正因此,晏懿才会选派他来泾州钳制谢家。谢初原对他避而不见,或许确有伤病未愈的缘故,但连谢朗也借故一再推脱,这背后的原因便很值得深思了。

      而陈桉今日特地请她过来,也是在提醒谢朗,他与皇室还有一层断不了的联系。跟着惠和公主嫁过来的,是她那些堪称丰厚的嫁妆,对于战时耗资靡费的泾州来说,银钱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谢朗要收它,就要同时收下她身上的皇室枷锁,让渡权力给作为皇帝使节而来的陈桉。

      魏收已经去而复返,在桌边两人沉默的对峙里,将大氅给陈桉披上。那是淑妃给晏泠音备着过冬的寒衣,泾州的冬天来得早,这场仗,也未必能在入冬前结束。

      谢朗没有看魏收,倒是他身后的耳环青年显出几分好奇,打量了魏收好几眼。等魏收退去一边后,谢朗才慢声开口,接上了陈桉的话。

      “宣抚所言极是,我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的。成均,把驻防图呈给宣抚。”

      青年收回视线,从怀中掏出一只卷轴,嗓音响亮而清晰:“陈宣抚,请。”

      罗纹纸在陈桉眼前铺展开来,一旁的魏收也跟着看了过去。图纸的绘制算不得精巧,但是笔势恣意,如走龙蛇,不难猜出那是谁的手笔。陈桉看得仔细,边看边微微颔首,眉头却也逐渐皱了起来。

      “谢将军,”陈桉抬手按住卷轴,目光落到谢朗脸上,语气里带着疑问,“这就是泾州驻防的全部?”

      谢朗摇头时唇角带笑:“不,这只是泾州厢军和土军的驻防图。”

      青年相当自然地跟着开口:“陈宣抚,将军已决定把诸司日用及巡检事宜托付给您,日后还要劳您多加费心。”

      晏泠音虽看不见那张驻防图,却将几人的对话都听在耳中,顷刻间便明白了谢朗的用意。征战前线的主力是屯驻军和禁军,厢土二军大多留守后方,既供杂役,也负责县邑治安。他们虽也占了朝廷拨给的军饷数额,但军士的质量却参差不齐,大多混吃等死,并不具备上阵杀敌的能力。谢朗把这两支军队交给陈桉,明显是不想让他参与战事机要,如此,泾州军便仍需认谢家为主。

      她抿了口茶。茶粗而涩,苦得厉害。那种提神的劲直冲天灵盖,让她已没有了喝第二口的欲望。

      这一招狠就狠在,谢朗搬出了厢、土二军,让陈桉不便直接拒绝。太子还在世的时候,曾提出过一份改革军制的提案,陈桉就是它的拟定者之一。提案里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严整包括厢军、土军在内的非正规军,因为他们虽消耗钱粮,却只能做些杂事,派不上什么更大的用场。

      这份提案曾被短暂推行过一段时日,又随着太子的遇难,悄无声息地废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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