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盛江山》庭前酒

4、惊变

　　庆功宴上，周乔给崔梦生斟满了酒，“大半年不见，还真是有些思念崔郎的歌喉。”

　　周乔也参加了今年的科考，名次不错，托家里关系去了吏部任职，为此还跟家里吵了一架。

　　家里人的意思是让他找个闲处混一混，现在战火纷飞，六部太乱，动辄生死相论，实在危险。

　　但少年意气风发，岂是愿意做缩头乌龟苟活于世的？

　　崔梦生笑着接下这杯酒，就听周乔说：“我虽然没出过京都，但我乡下的表嫂们过来投奔，也带来了一些消息，再加上小蔡爷讲述的见闻，叫我惭愧不已。鄙人七尺之躯，可笑扛不动刀枪，好在双手尚且能持笔研磨，愿开民智，上朝堂。”

　　有他开了头，其他人也纷纷应和：“写文章百姓恐看不懂，那些个达官显贵也不想看，我们想着不如以乐代文，坊间传唱未尝不可。”

　　蔡琼朝他们投去感激的目光，掏出一张乐谱递给崔梦生，“你看，这是我根据之前的见闻写的新曲子，殿下不在，词就只能我自己填了，可能不太贴切。你文采好，帮我看看。”

　　崔梦生拿过来仔细阅读，连连点头。

　　能高中前三甲的人文采岂会差？

　　这首词用词准确犀利，对仗工整，将边关的血腥残酷与难民颠沛流离之苦刻画得入木三分，恍若身临其境，叫人读来心痛难忍。

　　“好词……好词……”

　　蔡琼十分欢喜，跟周乔几人相携去商讨怎么演奏好听。

　　崔梦生推开了窗，目光朝南，深远悠长。

　　小蔡爷救国之心已起，可成长还需时日，殿下，你能给他留多久的时间呢？

　　答案是：没多久。

　　隆兴十九年正月，敌军与大盛朝军队在凤州府边陲小镇僵持半月，后大盛军队后撤二十里，大开凤州府大门，将敌军迎了进去。

　　公子衍通敌。

　　当天夜里，赵巍大将军率五千士兵紧急驰援凤州，堪堪守住了一半，南追公子衍，将其逼入雍州城，上书呈帝。

　　帝大怒，令赵巍派人连夜押送其回京。

　　朝廷震撼。

　　而蔡琼此时已在路上。

　　消息发出来时他正在天香楼跟周乔几人谱曲，惊闻噩耗，下楼跨马一路往南，却不料被阻于康平关。

　　蔡庄一听到消息就猜到他要去，派了人在此等候。

　　“我要去救他！”蔡琼于马上怒道。

　　“少爷，此事不是您能插手的！”管家苦口婆心相劝。

　　小蔡爷哪里听得进去？挥马鞭就要硬闯。

　　“小蔡爷！蔡琼！”崔梦生坐马车急急追来，“周乔被抓了！”

　　他策马离开后不久，周乔几人就被御林军以协调办案带走。

　　崔梦生把他拉进马车，没来得及解释，先道：“给我一个你府上的身份。”

　　蔡琼一听就明白了，“皇上在抓殿下身边的人？”

　　崔梦生风尘仆仆，掸着灰尘说：“以我对殿下的了解，他断不可能通敌，此事必然有人构陷。与殿下来往频繁的人都被抓去了，我逃的快，殿下府上已封，我必须有个新的身份掩人耳目。”

　　他在京中举目无亲，能投奔且能掩护他的只有蔡府。

　　蔡琼虽然跟殿下是自小的情谊，但蔡家乃是三朝元老，父亲是太傅，祖父曾教过当今天子，姑姑更是贵妃，为皇上填过公主，舅舅乃是当朝侯爷。

　　他在科考之前就回了京，距此已有半年，只要给皇上一个说辞，证明他与公子衍近日并无联系，皇上就会放他一马，毕竟蔡庄桃李满天下，皇上无意与之交恶。

　　可是公子衍是被冤枉的啊！周乔他们也是冤枉的！

　　“就因为我身份尊贵，所以我就只能看着周乔他们受苦蒙冤？”

　　他策马出城一路疾驰，又被崔梦生强行拉上了马车，这会儿有些衣衫不整。

　　崔梦生给他把领子叠好，说：“正因为你身份尊贵，能躲开这一劫，所以你才要保护好自己。皇上是天子，目及天下，他只是需要一双手，除了你，满朝文武，还有谁能做这双手？”

　　蔡琼没太听懂。

　　“我只是刚刚入仕的新人……”

　　“你可能不是唯一的人选，但一定是最好的人选。”

　　蔡琼回到府上，对下人说崔梦生是他请来伺候笔墨的。

　　当晚，与公子衍来往频繁的人都被抓入刑部大牢，天香楼彻夜长谈的文客们只剩下蔡琼和崔梦生。

　　正月二十八那天，京都下了一场大雨。

　　距离公子衍被困雍州城、周乔等人下狱已经过去了十日。

　　亭子里，崔梦生搁了笔，把曲谱递给蔡琼，“你试试。”

　　蔡琼接过来过了一遍，立马在琴前坐定，抖袖击筑抚弦。

　　之前在天香楼跟周乔他们没谱完的曲子终于成型了。

　　亭外暴雨如注，豆大的雨滴砸在湖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千万滴混杂在一起，让他想起兖州昌平城，鼓声震天刀枪齐鸣，战马踏过血水时溅起的水花也是这样的清脆。

　　这声音合着琴声，有些难以明说的缠绵和悲恸。

　　“主子！主子！”小厮冒雨跑来，急切地说：“刚传来消息，殿下被追至芒山，围困七日，已于昨日畏罪自尽了！”

　　“什么？！”蔡琼猛然起身，掀翻了琴台。

　　公子衍大开城门迎敌军入城，后被赵巍军队逼入雍州城，两日后城破，公子衍逃入芒山，围山七日后赵巍下令攻山，不费吹灰之力全歼剩余叛军七百人，搜山时在河边发现了自缢的公子衍，留书一封自称：“算无遗策，未料马失前蹄，小人在侧，功亏一篑。”

　　证据确凿，畏罪自尽。

　　周乔等十二人原本在狱中待判，此消息一出，直接就被定了罪，三司会审，轮番审问他们公子衍的行踪，逼问他们是何时与敌军勾结上的，周乔等人哪里答的出来？

　　被折磨了几日，其中一人本就身体病弱，竟就死在了刑台上。

　　周乔不堪受辱，于堂上大骂圣上无能，奸佞当道，构陷忠良，碰柱而死。

　　事情愈演愈烈。

　　蔡琼被看管得更紧了，蔡庄给他在太学告了假，不允许他出门。

　　他万没想到会这样。

　　公子衍死因不明，周乔撞柱，他闭门不出，崔梦生东躲西藏。

　　“近日外面到处都在查我的行踪，”崔梦生给他满了杯茶，“已经半个月了，看来背后的人是打算不死不休，一次肃清，一劳永逸。”

　　“到底是谁？”蔡琼这几日瘦了许多，握着茶杯时衣袖滑落下去，露出一小截腕子，腕骨凸出来。

　　“边疆人不事劳作，入冬不宜打仗，去年是我朝武力疲软，给了他们信心，他们才敢继续打下来。凤州城已经接近我朝腹地，他们战线拉的远，后勤辎重不太能跟得上，而南城田地打仗时损毁大半，没什么收成了。”

　　“你是说，他们打凤州是为了粮仓？”

　　“凤州被他们抢光了，不管是钱还是粮，都没留下。而且他们并不恋战，赵巍将军到时他们刚好抢完，直接就撤了出去，赵将军夺回凤州并没怎么费力。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占领凤州。”

　　“那为什么不去截断他们的后路？”蔡琼把大盛地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凤岚兖一条线，兖州隔壁的孟州还有兵力，直接堵上兖州就能把敌军困在我们大盛！”

　　“是啊，可是为什么没这么做呢？我朝重文轻武，除了两位戍边大将就只有一位守京将军可堪大用，孟州军无能人率领定然不及马背上长大的外族敌军。能跟敌军交手的三位大将军，一个死在了战场，一个驻守北疆，那第三个呢？”

　　两位戍边大将分管南北边防事务，管南边的正是当初带人到陇南峰解围的冯骥，上个月战死了，管北边的无召不得离职。

　　第三个就是留守华京的赵巍。

　　赵巍为什么没去追击敌军？

　　他在围捕公子衍。

　　“是他？！”蔡琼浑身发冷，“他都年过六十了，他可是……”

　　“是国丈。”

　　赵巍的女儿是当朝唯一的皇贵妃，育有一子便是公子阜。

　　崔梦生给屋内点上了灯，身影被光线拉的极长。

　　他转过身，半边身子隐在暗处，“小蔡爷，我是殿下的幕僚，跟随他去过兖州，见的人太多，躲不了多久了。你身后关系盘根错节，他们对你要徐徐图之，你还有时间。”

　　他将曲谱放在蔡琼手中，轻轻拍了拍。

　　一语成谶。

　　三月十七，宫中传旨，三日后圣上寿诞，命崔梦生御前献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