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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走出去很远,周弗才坐在路边的椅子上,缓慢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脑袋。
      这个冬天寒冷而漫长,这个城市也被寒风裹着。
      刺冷的冬风刮在裸露的皮肤上,像是刀刮过一样。
      阿南模糊地察觉到了什么,她缓慢地抱住了阿弗,想传递一些稀薄的温暖给他,她感受到他细微的压抑的颤抖,于是抱紧了一些,她总觉得自己抱得不够紧,于是狠狠地抱住他。

      周弗双目赤红,他想起自己踢开她小姑家房门的那一天,那天他站在后街的窗下站了很久,他没有看到趴在窗边的阿南,别人说,她最近常常挨打,说她的房间很小很小,一个体格健壮的成年男人甚至无法在她的房间里自由挪动,她喜欢捡破烂,沿着街道一圈一圈地走,收废品的老头总是骗她,她也不识秤,但她还是攒了很多很多零碎的钱,她藏在床底下,很角落的地方,仔细又谨慎地盖上纸板和塑料袋子,可还是被小姑拿走了,小姑用一种识破小孩拙劣伎俩的语气得意地和周围人炫耀,周弗听到后却觉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悲壮,他记得,他明明记得,阿南学习很好的,他记得,她不傻。

      他踹开那扇门的时候,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像救世的英雄,就像他在一个深夜,看着十几个人冲进家门,把那个女人带走的时候,他想起幼小的自己是如何艰难地找到完全陌生的人,如何智慧地把一个地址拆分成三次让别人帮忙写出来,自己是如何一笔一划地誊写,又是如何艰难学会把信件贴上邮票寄出去,这对于十分十分幼小的他宛如一个奇迹,一个不可能完成却完成了的壮举,一件即便他做到了也没有人会怀疑到他头上的不可思议的事。
      他觉得自己是救世的英雄。

      可他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阿南,他在阿南用力到几乎要把他嵌进身体的怀抱里,感受到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爱,他第一次因为窘困而流出眼泪,他双目赤红,拳头狠狠地攥起来,嘶哑着声音说:“我送你……回去吧!”
      阿南松开他,呆呆地问:“回哪里?”
      “陈村。”他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阿南突然尖叫起来,她眼眶红着,拍打他,她咬着嘴唇,惊恐而愤恨地拍打他,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觉得阿弗不要她了,她在短暂地愤恨过后,生出委屈和迟疑来,她眼里蓄满眼泪:“我是不是……是不是做得……不够好……”

      阿弗捧着她的脸,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小声哽咽地摇着头:“没有,你做得很好阿南,很好,是我不够好。”
      阿南好像慢慢懂得了什么,她轻轻地抬起手,抚上他的脸颊,他的脸颊很瘦削,能摸到骨头,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了,他总说,她不饿,阿南知道,他只是想多留些食物给她。
      她用一种诚恳到近乎虔诚地语气说:“阿弗,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周弗吻上她的嘴唇,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亲吻好像是一种浪漫的仪式,他觉得他们这种人是不配有浪漫的,有时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爱不爱阿南。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在照顾她,更多时候却觉得自己在被照顾被治愈,他在她面前渐渐把散落成碎片的自己重新捡回拼凑起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周弗。
      在这一刻,他觉得他爱她,如此炽烈而纯粹,如果可以,他想把自己削成肉片,进献给她。

      阿弗的嘴唇很软,像触摸到的花瓣,像想象中的最昂贵的锦缎,他们在寒风中拥抱、亲吻,像是两个濒死的鸟,在冰面上跳最后一支舞蹈。

      春天还会来吗?
      冬天会过去吗?

      只要怀揣希望?就会看到黎明吗?

      这个冬天最冷的那一天,泼水成冰,阿南蹲在天桥下等待着,等待着外出觅食的阿弗,她裹在厚厚的毛毡里,毛毡外还有一层塑料布,她祈祷冷风在下一秒终止,她记得昨晚阿弗说,在最南方,冬天也是温暖的,不会下雪,水都不会结冰。
      阿南想,那真是个好地方啊!

      她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那是阿弗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封面上有了一点油渍,但并不影响。

      昨天阿南高兴地拍了拍胸脯:“阿弗,我都认识哦。”
      阿弗点点头:“很厉害,以后说不定可以做个老师呢!”
      阿南露出憧憬的表情:“那我要读更多更多的书。”
      阿弗说:“好。”

      手被冻僵了,阿南把书又揣回去了,她看了好多遍,已经可以背出来了。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笑一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它造出个什么世界。

      阿南只会背这一首,背到第十遍的时候,阿弗还没有回来,寒风终于静止了,她甚至感觉到了一点点热意,她倏忽觉得,冬天很快就要过去啦!
      她把手从毛毡里伸出来,她似乎闻到了食物的香气,或许是阿弗要回来了,带着热腾腾的食物,他走得慢,香气走得快。

      阿南安静地等待着,在这短暂的等待中,她感觉到了幸福和安宁,其实仔细想想,她还是幸运的,小时候可以靠在母亲怀里,母亲会给她梳头,扎出两个齐整而漂亮的辫子。
      大姨会把她带去家里,给她新鲜的食物,父亲也曾从怀里掏出牛肉来,塞进她手里,妹妹给过她最纯粹的拥抱,小姑刚带她回去的时候,也曾抚着她脸颊,哄说:“叫妈妈。”
      她怯懦地叫着:“妈妈。”
      小姑“哎”一声,剥了很大很甜一颗糖,温柔地塞进她嘴里。
      ……

      阿南想起很多,最多的是阿弗,在她短暂又漫长的人生里,许多人来来去去,面目变幻莫测,唯独阿弗总是凶巴巴的冷着脸在她的面前,但他从来不骂她,也不打她,别人都说他是疯子,但阿南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他有一双干净的眼睛,有温暖的手掌,有宽厚的稳健的臂膀,他有着温热的体温,有着最温暖的心脏。

      阿弗,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看到阿弗了,漫天风雪里,他捧着冒热气的食盒弯腰钻进桥洞。
      阿南想,冬天很快就会过去的。

      这个冬天寒冷而漫长,周弗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路上几乎没有人,他打听好了,城东有个矿,急需人手,只要肯吃苦,都可以干,他最不怕就是吃苦了,他有大把大把的力气,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是找不到工作,他总想,是不是自己还不够努力,还不够谦卑,还不够迫切不够放低身段。

      他想,自己一定可以的,只要这个寒冬过去了。因为城市被冰封,很多工厂停工了,建筑工地都不施工了,店铺也早早关了门。
      真不是个好时候啊!

      路上实在没有人,他不知道多晚了,李硕给他的手机早就卖掉了,他卖掉了所有可以卖掉的东西,他真正的身无分文了,他再一次生出对阿南的歉疚来,他开始第一千零一次反思自己,是不是从一脚踹开她小姑门的那一刻,就做错了。

      他攥紧了拳头,敲开了一户的门,在对方看到他刀疤露出惊恐神色的时候,他垂下头,双手向上,竭力弓起身子:“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但对方无情而急切地关上了门,像是着急把什么恐怖的东西隔绝在外,门关上的瞬间,他汲取到溢出来的一丝温暖,随即感到更深的寒冷,他想起他们在阁楼的家,那里没有暖气,也没有来得及买小太阳,但那里有不透风的窗子,和温暖的被阿南洗得干净整洁的被子。
      他又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不该带阿南来这里。

      在那个女人幸福的笑容前,他是否应该收起那可怜的同情,告诉他:“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的儿子。”
      那个坐在幽暗房间里,蜷缩着,表情空白的女人。
      他的……母亲。

      ”他脚步更快了些,他敲开另一户的门,他谦卑地垂下头,双手向上:“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他不知道自己敲开了多少户的门,他在一个老奶奶那里要到了一大碗米饭,他把米饭揣进自己的大衣里,他飞奔着、迫不及待地跑回去,他恨不得自己插上两支翅膀,阿南发烧了,他用尽了办法才帮她退烧,为此还挨了顿打,他皮糙肉厚的,也不怕,但阿南饿了一天一夜,她再不吃东西,会被冻死的。

      人会被冻死吗?
      会的吧!
      周弗跑得更快了一些。

      他终于看到了阿南,他慢慢地、慢慢地走到了阿南身边,他四肢因为寒冷和奔跑而感觉到被烈火炙烤的疼痛,他挨着阿南坐下来,开始叙说这一路的艰辛,他跟她道歉,说:“我应该跑得再快一点的。”

      如果他脸上没有这道狰狞的刀疤就好了。
      如果……

      周弗把米饭掏出来,他大口地塞进自己嘴里,然后塞一口给阿南,他说:“我们明天就去找我妈。”

      据说肾很值钱的,或者他可以去卖个肾,但肾从哪里卖呢?他还不知道,总归是有人要的吧!他可以便宜一点。
      或者去偷一点吧,但不小心被抓到了,他的刀疤太显眼,很容易被抓到的,他被抓起来了,阿南怎么办呢!
      ……
      这个冬天真的太寒冷,太漫长了。

      周弗把阿南紧紧抱进怀里,他想起他从陈村走的前一天,阿南也抱过他,她说:“你还是,不要回来了,走得远一些。”

      那时他想,他一定要走得远远的,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他觉得自己始终没有走出那个小山村。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了,他痛苦地叫她的名字:“阿南……”

      他用卑微的,祈祷的语气,梦呓般叫着她的名字:“阿南,你醒醒,你看看我。”

      他看到阿南醒过来了,抬起手,捧着他的脸,用一种诚恳到近乎虔诚的语气说:“阿弗,你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如果有下辈子,我想做一棵树,树应该不会感觉到寒冷和饥饿吧!应该也不会痛,我就向着太阳生长就好啦,长成参天大树,不怕风,也不怕雨。”

      周弗点点头:“那我……就做阿南旁边那棵树吧!”

      这个冬天,真是寒冷而漫长。

      -

      “她叫什么名字?”
      “赵盼男。”
      “不是,她叫阿南。”

      只是阿南。

  • 作者有话要说:  诗/闻一多《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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