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至》北途川

6、第六章

　　一个笼中关了很久很久的渴望自由的，曾经撞着笼子撞得头破血流的小鸟，被放生后会做什么呢？
　　阿南以前想，它会飞得很高很高，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会迎着风，自由地舒展双翅，它会去溪边喝水，会驻足在高高的接近苍穹的树枝上唱歌，会在温暖的向阳的地方筑巢，会在太阳下，漫无目的地踱步。

　　阁楼对于阿南来说，很大，因为它曾经住在一个，棺材大小的地方，它的鞋子需要放在墙壁和床板的缝隙里，她看向窗外的时候，需要站起来，垫着脚，她的衣服需要堆在床头，她唯一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也没有人觊觎的东西，是一本旧词典，词典上缠满胶带，因为年代久远，纸张和胶带都已经泛黄了，中间的胶质物体已经发黑了，显出一种叫人作呕的黏腻来，那是妹妹的。

　　它已经快要记不清妹妹的样子了，印象里还是小时候，妹妹毫无防备地对着她笑，露出一种依赖的神情来，她只要张一张手臂，她就会跌跌撞撞地朝她奔过来，那是她最满足的时候。
　　然后后妈回来了，看着女儿对母亲的防备，以及全然信任依赖地趴在阿南怀里，雌性对幼雏的占有欲和保护欲，让她对阿南产生了极大的敌意。
　　妹妹起初会用自己幼小的身躯拍打母亲：“不许打姐姐，不许打姐姐。”
　　然后后妈就会把妹妹按在膝盖上打屁股，阿南会觉得羡慕，因为那样的打都像是带着疼爱，她只打在屁股上，软肉最多的地方，打得狠了会抱起来哄一哄。
　　后来被打得多了，妹妹便不敢再替姐姐说话。
　　再后来，大概也觉得姐姐蠢了。
　　再再后来，她会充满嫌弃地告诉别人：“那个傻子……”

　　阿南离开小姑家的时候，没有带出来，或许，她也不需要了。
　　她已经不想要识字了。

　　但周弗送了她词典和新的书，那个词典是红色的，每一页都很完整，阿南爱惜地翻着，对着阿弗笑。
　　她常常坐在阁楼里读书，仍旧透过一扇窗看外面。
　　街道很宽阔，远处的楼很高很高。

　　阿南觉得阁楼也很宽阔，可对阿弗来说，就有些矮小了，他那么高大，有时候阿南觉得，他抬起头就要碰到房顶了。

　　他白天陪着她，晚上去上班，他穿制服很好看，阿南会洗衣服，会收拾家务，她做饭又好又快，可她还是常常觉得自己没有用处。
　　阿弗的工资很低，因为经常被投诉，他那张脸似乎并不适合面对顾客，可即便不需要面对顾客的工作，大家也不会用他，于是他就一直待在李硕舅舅那里。
　　房租水电和日常开销压得他喘不过来气，他吃很少，有时候捡客人吃剩下的果盘，把自己肚子填饱，回家就可以少吃点了。
　　阿南吃得很少，她可以用很少很少的食材做出不用的美食，她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他的衣服去穿的时候永远都是干净的叠放整整齐齐的，他在这小半生里，第一次被照顾得如此妥帖，他有时望着她，会生出一些恍惚来。

　　他觉得自己做错了，她这样柔顺能干的妻子，如果找到一个合适的伴侣，或许会过得很好很好的。

　　没有钱的日子里，他会格外发愁，把钱计算到每一分，他可以少吃一点，但不想亏待她，他能为她做的，好像寥寥无几。

　　阿南说：“我想去工作。”
　　她可以胜任很多工作的，两个人赚钱，日子就会好很多。
　　阿弗眉头皱起来，好像是不相信她可以很好地工作似的。

　　阿南笑起来：“我会很多的。”

　　阿弗托人给她找了一个洗盘子的工作，那是一家小餐馆，开在路边，离家只有十分钟的步程，阿南信心满满地去了。
　　起初很顺利，有一天老板娘却突然找到周弗，满脸愁苦地说：“领走吧领走吧，这放我们这儿，实在担惊受怕。”

　　事情要从几天前阿南打碎了一个盘子说起，阿南利落地收拾起了残片，沉默地垂着脑袋等待挨骂，老板娘看她老实，就不忍心骂她，说：“算了算了，下次注意。”

　　阿南干活很麻利，她对后厨的事情很熟练，她不仅洗碗，还帮忙切菜，极有眼色。

　　可其实她打碎碗的时候手就割破了，切菜的时候有人撞到她，她手被切了一下却一言不发，她把血弄进盘子里，客人端着盘子到后厨理论，她才脸色煞白地贴着墙，恐惧瑟缩地吞咽着唾沫，老板娘又气又心疼，走过来想看她的手，她却恐惧地抱着头，失声尖叫了一声。

　　周弗把阿南领回家，一路上阿南拽着阿弗的袖子，她的眼泪像是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表情却是空白的、麻木的。
　　她呢喃着说：对不起。
　　一遍又一遍。
　　周弗回到家，拿出路上买的棉签和碘伏，跪坐在地上，沉默地给她处理伤口。
　　她的手并不漂亮，是粗糙的，布满厚厚的茧和陈旧的伤痕。
　　阿南把手轻轻地蜷缩起来，周弗却扣着她掌心，让她的手摊开在他掌心，仔细地给她处理着伤口。

　　很长一段时间里，阿南重新变得沉默，她再也不想去工作了，她又待在阁楼里，透过窗子看外面的街道。
　　他们忙忙碌碌，去往哪里呀？
　　阿南常常想。

　　有一天天很晚了，周弗也没有回来，阿南焦躁地等待着，目光时不时看向挂钟，时针指到十二的时候，她从家里跑了出去，她小心翼翼沿着街道走，她剧烈地喘息着，像是无形的锁链锁住了她，每走一步都窒息疼痛，她一遍一遍默念着：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要走在光亮处。
　　要走在人多的地方。
　　不要害怕阿南。
　　不要让阿弗担心。
　　要走在光亮处。

　　阿南找到了KTV，霓虹的招牌闪烁着，显出光怪陆离的色彩，那是阿南从未见过的东西，她脚步迟疑地靠近，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
　　她深呼吸，眨着眼，像是新生的幼儿第一次睁开眼看这个世界，不安和恐惧让她想要大哭出声。

　　周弗被客人缠住了，他以前回去之前会换上自己的衣服，洗把脸，把身上的烟气和脸上的疲惫都洗掉，可今天他挣脱之后却狂奔出去，他扯开领口，极度的不安让他显得戾气十足，那瞬间的恐惧和失态让路过他身边的人都退避三舍，就连想问他干嘛的李硕都默默把话憋了回去。

　　他是在这种近乎疯子的状态下看到阿南的，凌晨空旷安静的街道，苍白的路灯下，她双手攥着衣角，紧张到肩膀崩出一道弧度来，她像是发条拧得太紧的机械人，随时有可能爆裂开。
　　她看到他的时候，像是卸下了万斤重的负担，她朝他跑过来，谨慎地、怯懦地站在他身前，睁着一双不安的眼睛看着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骂声还是什么，她不知道，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真的很蠢很傻，所有的美好的东西，在她这里最终都会变得扭曲。

　　可阿弗没有骂她，也没有打她，他只是沉默地抱住了她，嘶哑着声音问：“怎么出来了。”
　　阿南像是个幼童，她仰着脖子，失声痛哭。
　　她哭到几欲呕吐，头疼欲裂，她怒瞪着虚空，像是要看穿这尘世所有的悲苦，触摸到云层之后，那皎洁的清亮的月光。

　　周弗拍了拍她的背：“不怕，不怕，你很棒，找到我啦。”

　　阿南不怕，她不怕。
　　她只是觉得，阿弗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阿南就这样，跌跌撞撞陪了他一年，她安静的像一只小猫，待在屋子里，透过窗子看这个世界，他闲暇的时候带她去游乐场，去公园，他想，会越来越好的。

　　这年的冬天漫长而寒冷，KTV死了人，喝醉了酒，两拨年轻人起了口角，然后互相打起来，失手打死了一个，于是KTV关门了，李硕的舅舅胆子小，急匆匆地出手把店卖了。

　　周弗失业了，于是又要面临找工作。
　　这个冬天太冷太冷了。
　　阁楼冷得像是冰窖，周弗想给阿南买一个小太阳，但突如其来的失业，让他愁眉不展。

　　李硕因为感情问题和家里闹得死去活来，已经不在这里很久了。
　　周弗没有什么朋友，他仿佛又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到处都是人，他却仿佛身处孤岛。

　　还好，他还有阿南。

　　阿南会把被子暖得温热，在他踏进家门的时候招手说：“快来快来。”
　　他们挤在一起，互相取暖，他把她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了自己仅存的，稀薄的世界。

　　这个世界太大了，大到看不到边际，可又太小了，小到仿佛没有容身的缝隙。

　　周弗在最后的钱花完之前，还是没有找到工作，冬天依旧还未过去，被大雪覆盖的城市显出冷峻肃杀的一面，周弗从极遥远极遥远的记忆中寻找到一个他以为早就忘记，但其实清晰刻在脑海里的地址。
　　他用仅剩的钱买了两张车票，和阿南一起去了那个地方。
　　那真是个极美的城市，漂亮到让人觉得格格不入。

　　那个地址还存在，那个门牌号也还存在，他甚至看到模糊又熟悉的人。
　　女人穿着漂亮的裙子，高跟鞋一尘不染，她从车上下来，又绕到另一边把一个小女孩抱下来，她弯腰给小女孩整理裙子，笑吟吟对频频回头的小女孩说：“哎呀，我们慧慧这么舍不得爸爸呀！”

　　周弗看着女人，陷入到某种迷思当中，他努力地试图回忆起记忆中的样子，可越回忆越觉得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他甚至觉得冒犯和惊恐，继而生出无尽的悲凉。

　　女人给孩子整理好裙子，趴在车窗跟男人又说了两句话，然后车开走了，女人直起身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周弗和阿南，他们站在这里，像白墙上突兀的泥点。

　　“你们……有事吗？”
　　大概是周弗和阿南的目光太过于专注。

　　周弗脚步沉重地迈过去，阿南小心翼翼跟着他。
　　那短短几步的距离，周弗觉得走过了小半生，他又感受到了那股刺冷的寒风，穿透命运将他刺得体无完肤，他手牵着阿南，重重地攥着她。

　　女人害怕地把女儿扯到身后，语气变得生硬警惕：“有事吗？”

　　周弗垂下目光，遮掩自己眼底快要溢出的红血丝，他咬紧了牙关才能逼自己不失态，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微微欠身：“我们……我们迷路了，能给点吃的吗？”
　　他看到女人的警惕，攥了攥阿南的手，说：“我们不进去，就在这儿等着。”

　　女人迟疑地点点头，急匆匆拉着女儿走了，没多会儿又出来，拿了很多饼干和零食，塞了满满的一袋子，递给周弗，周弗接过去，声音嘶哑：“谢谢。”

　　女人迟疑片刻，忍不住问：“你们是外地的？找人吗？要不要……我帮你们指路？”
　　周弗沉默着，摇了摇头，脚步沉重地迈出去，紧紧地攥着阿南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