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蔷薇》老可爱

1、01

　　2019年，北城的八月溽热难忍。

　　据天气报道，今年夏天的平均气温创十年来最高。

　　这种情况下，路至舟顶着大太阳拍了一天的现代戏，在回到酒店的那一刻，背全部被汗水浸湿，整个人差点虚脱。

　　好不容易躺在床上喝了一杯温水，手机又连续响着，趁空钻进来几个消息。

　　是导演方志明发来的合作邀请，紧接着是对方发来的一个地址，说情况紧急，让他来试个戏。项目是一个S+级的古装剧，路至舟要试的是时下正流行的反派，角色立体，形象饱满，是个能出彩走红的好机会。

　　路至舟和方志明在上个戏合作过。一部悬疑剧，但因为太烧脑太超前，没能戳中大部分观众的观看欲望，播出效果一般，被同期的古装偶像剧热度压得死死的。

　　路至舟一个男二，升不了咖就算了，连粉丝都没有增加，完全就是无效播剧。

　　但是他这个人心态放得平，目标性也很强，该接什么戏不该接什么戏，接戏的标准是什么，未来的规划和目标，心里写得清清楚楚，走起来也不疾不徐，算是娱乐圈里的一股清流，合作过的同事对他印象都不错。

　　方志明也是基于他业务能力比较好，性价比高才又找的他。

　　这次的古装大戏，方志明想要路至舟来试个男三的角色，是个反派太子，表面亲善，实际上是个不择手段的疯批，越往高、潮发展越带感。

　　他觉得路至舟挺合适的，表面上是个清俊的小明星，实际上内心很有想法，了解的人都知道，这种人不可能是个小角色。

　　路至舟听说，原本角色都定好了一个演技不错的小生，但没想到对方压戏不说，还仗着自己有后台，拍摄过程中总是给自己加戏，方志明实在受不了批评了他几句，没想到对方自尊心那么脆弱，一个受不了就不拍了……

　　资金赔偿是小，毕竟对方有金主靠山，但却为难了底下做事的人。执行制片急得满头大汗，反派前期戏份有点密，没他拍不成，他缺一天，整个剧组都没办法动工，场地费、演员的档期都要重新协调。

　　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如果演员档期协调不过来，后面又是一连串的麻烦，最后项目胎死腹中，不是不可能。

　　一开始大家没想换人，毕竟换了人，前面的戏份都要重拍，耗时又费力不说，戏没拍完就得传出负面消息，不利于后续的播出。

　　执行制片看人下菜碟，觉得方志明好说话，就求着他主动和好。方志明也知道整个剧组的难处，答应给小生打电话求和，谁知道对方趾高气昂，不接受方志明的道歉就算了，还挖苦他，气得他对着电话破口大骂。

　　路至舟听经纪人洪哥描述，双方整整骂了半个小时，执行制片去地上捡摔碎的手机时，屏幕滚烫。

　　后来，便宜就被他捡到了。

　　路至舟想接这个戏也有原因。

　　一个是他最近比较青睐这种和自己反差大的角色，也觉得这样的角色比较容易出挑。另一个，剧组阵容强大，男一女一都是一线大咖，首次强强联合，刚官宣大家就觉得这个戏成了一半了。路至舟想，这个戏接触的人多，对自己的演绎道路只会添砖加瓦。

　　而且古装大戏，平台S+级别，很难扑街。进行业三年了，总得熬红吧，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路至舟马不停蹄地赶往导演发的地址去试戏，连拍戏穿的职业装都没有脱，西装的后背依然湿漉漉的，隐约显示出他性感的肌肉纹理。

　　地址是个叫皇冠的五星级酒店，片方把整个23楼都租了下来，专程用来服务主创人员。

　　路至舟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心里莫名没底，总觉得事情发生得太顺利，自己白白捡了个大便宜。

　　走廊上铺着深蓝色的地毯，人走在上面发不出一点声响。夜半时分，一切都静得有点超乎寻常。

　　要不是看到一个人在走廊上站着抽烟，路行舟都觉得今晚的一切是一场虚无的梦。

　　走廊一片静默，那里站着一个女孩，一动不动，让人多少有点发怵。

　　路至舟假装咳嗽了一声，给自己打气，但女孩明明听到了，却丝毫没有抬头的意思，披散着头发，低头呆呆看着地板。

　　他心跳过速地路过她，男人的直觉告诉他，这一幕真的很诡异。

　　他又定在了原地。

　　女孩靠在一间酒店的门房旁边，为什么不进去？

　　是喝醉了？还是最近网络上流行的私生？又或者是有难言之隐，不知道需不需要帮忙？

　　时蜻留着黑色的长发，低头时头发垂在脸颊两边，刘海也遮住了眼睛，让路至舟看不到具体的神情，无法分辨。

　　不节外生枝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但谁让路至舟热心呢？

　　大半夜的，一个女孩子在剧组也不安全，路至舟想着，路过就顺带帮一把。

　　等路至舟靠近一步的时候，却看到有什么东西从女孩的脸上滑落，如果他没猜错，应该不是汗，是泪。

　　路至舟懵了，从口袋里拿出一袋卫生纸，递了过去。

　　“你，还好吗？”他的声音低沉又温柔，时蜻蜓听到愣了一下，短暂地从悲伤中走了出来。

　　她抬头，路至舟终于看清了女孩的神态。眼泪已经布满她的整张脸，但整个人却显得极度冷漠，没有一丝难过的表情，那些眼泪像他第一次拍戏时用的眼药水。

　　可是他又感觉到一种绝望由内而外地从对方身体散发出来。路至舟递卫生纸的手僵持在半空中，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在时蜻在下一秒就接住了，她没擦眼泪，而是忧郁地抽了一口烟，像酒吧里常见的女文青：“你是来试戏的？”

　　路至舟老实点头。

　　“男三？”

　　路至舟有点讶异，以为时蜻是剧组中人，也瞬间对自己的试戏有了信心——陌生人一眼就看出来了，说明自己合适。

　　角色拿捏稳稳的，不愧是你啊。路至舟终于有些自信地点头，“嗯，没想到我这么像。”

　　他不好意思。

　　时蜻看他的反应，觉得傻缺，不由冷笑了一声，在烟雾袅绕中冷声：“如果是面试男三，我劝你早点放弃，男三正在里面跟总制片上床呢。”

　　她说得风轻云淡，却听得路至舟内心波澜起伏。

　　从天上掉了个馅饼，到一巴掌被对面的女孩给打醒，从有到无，从极度的期待到落空，世界上真的有地狱。

　　路至舟没搭理时蜻，打算继续去导演的房间试戏。虽然说圈内靠这种事情上位的人也有，但他还是心存侥幸。

　　来都来了，为什么不进去试一试呢。撞一下南墙，又不会死。

　　而且，他才二十五岁，大好的年龄，用粉丝的话说就是未来可期，怕什么。

　　路至舟往前走了一步，又听到身后的女孩奚落：“都知道结果是什么了，何必非要自己伤心呢。现在一通电话打过去，说我突然有事情，不去试戏了，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至少，你能少伤心，对未来也能饱含希望，安慰自己的时候还能说，啊，不是资本的力量太强大，而是我自己不想去。”

　　给自己留点站起来的余地。

　　时蜻说话的语气很沉，心底仿佛有无数座大山压着一般。她是看在眼前的男人给自己纸巾的份上才告诉他这件事。

　　“能被抢走的戏，都不是什么好戏，不是吗？”

　　就像人，能被抢走的人，都得一辈子被钉在耻辱柱上。

　　路至舟很有绅士风度，听了时蜻刺耳的话，没有生气，还礼貌地说了谢谢，然后扭头往导演的房间走去。

　　他的人生准则是，不能让自己白死，死也得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就算女孩说的是真的，也不能一开始就放弃，刚刚她的那些鸡汤，应该是在最后才拿出来用的。

　　时蜻靠在墙上，听着房内的嬉笑声，好似进入到了高潮。

　　她忍不住叫住了陌生的男人，“西装男？”

　　路至舟回过头，眼神清澈无辜。

　　她动了动唇，最终说：“滚吧。”

　　其实，她想问他，要和她睡一下吗？

　　男朋友和别的女人睡了，自己和别的男人睡了，这件事是不是就可以扯平了，两个人是不是就还有在一起的机会？

　　有那么一瞬间，时蜻强烈地想毁了自己。

　　房间内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时蜻也越来越冷。现在是盛夏的八月，她却浑身打哆嗦，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清醒了。

　　没关系，都会过去的。时蜻安慰自己，站在房间外，一口一口地颤抖着抽着烟。

　　今天晚上，本来是要提交完整剧本到群里，谁知道就收到了一条短信，说要她来皇冠酒店的2311。

　　时蜻急着检查剧本剩下的内容，并没有放在心上，却在下一秒收到了支付宝扣费的信息。

　　她的支付宝和男友陈启的支付宝绑定在一起，只要消费彼此都知道。

　　时蜻看了消费记录，打车扣费80块。她拿起手机给陈启发短信，“怎么自己打车？”

　　陈启2018年的时候参加了男团选秀，虽然没有出道，但也积累了一些粉丝，现在在各种剧组串戏，一般打车都由助手小得来操作。

　　当时距离出道只有一名之差。没出道的时候，陈启低落了很长一段时间，时蜻无论怎么安慰都没用，为了让他赶快振作，她这才动用自己的编剧人脉，帮他找演戏的机会。

　　陈启也争气，很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大大小小的剧组跑了一年，也算是个三线小生，但一直升不上去，缺一个爆红的机会。

　　时蜻人脉有限，帮不了陈启，但一直在帮他看机会。

　　她知道陈启忙，很少打扰他。尤其是上周通电话后，陈启有点烦，两人吵了架还冷战，更少联系了。

　　一周都过了，时蜻主动跟陈启发消息。毕竟从大三谈到现在，也有四五年，没什么隔夜仇。

　　但消息石沉大海了。

　　她又给小得发消息，没人回。

　　一种不祥的预感弥漫在心间，时蜻在小得和陈启的电话之间反复打。

　　万幸的是，小得接了。他声线沉稳地说，陈启坐车去试戏，心情不好，自己去的。

　　时蜻问了地址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小得说，陈启到皇冠酒店面试，而之前收到的匿名短信，说的也是让她去皇冠酒店。

　　时蜻放下手中的活儿，二话不说就赶往酒店，在短信的指引下到了23楼，然后在拐弯处印证了内心所谓不好的预感。

　　她看到了陈启双手紧紧搂着一个长发女人，两个人不顾一切在走廊上热吻，他把女人推在墙上，一边往下摸，一边掏出钥匙开了2311的房间。

　　时蜻懵了。

　　盛夏一下子变寒冬，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愤怒，伤心，丢脸……时蜻心里乱成一锅粥，她冲了上去，正要不管不顾地敲门时，所有的愤怒都在心底戛然而止，被一种奇特的平静替代。

　　敲完门，然后呢？

　　如果陈启还没和别的女人有上、床之实，她就要和他继续谈恋爱、结婚吗？

　　她能当这一切从来没发生过吗？

　　当陈启把那个女生压在墙上亲的时候，他们之间就不可能了啊。

　　剩下的只是自己的不甘心。

　　时蜻站在原地，看到了地上掉落的烟和打火机，拾起来点了。

　　就站在这里，让自己彻底死心好了。也许会很难过，但今后的人生里，她不会有任何悬念和遗憾，这样才能更快从悲伤和痛苦中走出来，不是吗？

　　时蜻不知道自己在门口站了多久，她只是不由想起自己高中暗恋陈启的事情，那时候她自卑，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喜欢。

　　但大三和师姐一起去见一位制片人的时候，重新在他们公司遇到了陈启，那天她觉得是命运使然。

　　她还喜欢他，而他也记得她。

　　时蜻主动留了电话。

　　或许是北城这座城市太大，秋天又太冷了，似乎有个人抱团取暖才活得下去。在她热情的关怀下，陈启和她在一起了。

　　两个人在五环租了便宜的一居室，过着贫穷温馨的小日子。

　　那时候什么都不是的陈启会说他的梦想是成为大明星，那时候一无所有的时蜻也不笑他，一边整理剧本的纲要，一边坚定地相信他。

　　现在再想起来，一切都很恍惚。

　　时蜻不明白，最穷的日子，他们都是笑着走过来的，为什么现在越来越好了，两个人却要分离。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陈启才会不爱她的？

　　烟抽完了，眼泪顺着脸颊流干了，委屈和愤怒压在胸腔，回忆就此打住。时蜻强忍着没有在现场发飙，用最后一点理智拿出手机，发了三个字给陈启：

　　“分手吧。”

　　干脆利落，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