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曲南云

28、诛心

　　凌瀚直接回了王府，将嘴唇已经咬出血来、浑身颤抖不止的严怀轻轻放在床上，从蓬莱阁出来时满脸的戾气与杀气早在不自觉间换作本人都未察觉到的温柔与疼惜，低声道：“我知道你很压抑很痛苦，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吧。”

　　严怀瞬间泪落如雨，一边拼命捶打他的胸膛一边语无伦次地叫道：“不，你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承认我的小倌身份，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恨我，想要报复我，所以借机羞辱我，让我身败名裂任人耻笑，对不对？现在你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你满意了吧？！”

　　凌瀚胸口一震，这样激动狂烈歇斯底里的严怀是他从未见过的。

　　但是，严怀的质问有部分正确，比如，他的确是故意的。他想斧底抽薪，将严怀从官场中彻底剥离出去。

　　他知道在这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严怀这个知府做的有多辛苦，简直是在拿自己的命在拼。刚刚从京城回到原城的那天晚上，当他突然抱住严怀时感受到的这具身体的消瘦令他刹那间心疼不已。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严怀按照自己的处世原则一个人在官场孤独前行，虽然为华阳府百姓办了很多实事赢得了百姓的爱戴，却也同时招致华阳府所有官员的嫉恨，今晚蓬莱阁陆建仁突然发难后刘适等人选择沉默而非维护就是明证。

　　严怀是如此刚烈执拗的一个人，若是继续在混浊污秽尔虞我诈的官场中拼搏下去，迟早有一日会毁了他自己，凌瀚怎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即便明知承认他的小倌身份会让他痛苦，更有可能会因此断绝他的仕途，他还是选择这样做了，长痛不如短痛。

　　凌瀚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是扭曲隐晦不可告人的，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又怎么能奢望严怀能够理解。所以此时面对严怀的尖锐指责，他只能选择光明正大的理由进行安抚。

　　于是，他握住那单薄瘦削的肩头正色道：“不对，我这么做都是为你好，不想让你独自一人站在风口浪尖上。除非你能将那些在抱月轩见过你的人全部杀光，否则你迟早都要面对这样的污蔑和非难。我是恨你，但从来没打算要羞辱你伤害你。我刚才说了，无论你是知府还是小倌，对我来说都无甚分别。从三年前到如今，我对你是什么心思，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

　　出乎凌瀚的意料，这样连他自己都觉得动听的理由非但不能安抚严怀，反而让他更为激动，声泪俱下地愤然道：“我不明白！我也不需要你这样对我好！你知道为什么我明知官场黑暗人心险恶还偏要出山为官吗？因为我想有朝一日为父昭雪洗刷我云家叛国通敌的耻辱！你又知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将你困在山中以便帮助凌凤语起兵造反推翻你父皇的统治？因为十三年前正是你父皇授意几位大臣罗织罪名陷我父亲于不义，然后将我父亲凌迟处死，将我云家满门抄斩！”

　　凌瀚闻言震骇，下意识反驳道：“不，这不可能！肯定是你误会了！”

　　严怀哽咽道：“不，我没有误会，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你那天给我讲的故事也都是事实，可是你想不想听听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凌瀚心情复杂地看着满面泪痕神情倔强的严怀，身为人子，他的本能反应是对不利于自己父亲的言论进行驳斥，但只要稍稍冷静下来思考，他就发觉严怀的控诉并非全无可能，以父皇独断专行的酷厉脾性，的确做得出来这样不可思议残忍冷血的事情。

　　他很早就意识到朝政有问题，但危机感并不强烈，直到去云台府微服私访后才知道问题有多严重。在民间，老百姓私下里甚至将凌盛与史上出名的暴君相提并论，将当时的兴朝视作岌岌可危的黑暗末世。最初听到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时他无比震怒，差点动手大开杀戒，后来发现杀人根本不能解决危机和矛盾，这才冷静下来开始反省。

　　他本想回京以后在给予凌凤语沉重打击的同时对父皇进行劝谏，可惜时不我待天命难违，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父皇自刎身亡江山旁落皇位易主……

　　默然许久，凌瀚深吸一口气，松开他的手腕，低声道：“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严怀也同样深呼吸了两下，让自己过于激烈的情绪稍稍平复下来，然后用略为沙哑的声音缓缓述说道：“父亲秉性耿直嫉恶如仇，身为左都御史监察百官弹劾不法从无避讳，本来就得罪了许多朝中大臣，有一次更是上书直刺你父皇骄奢淫逸荒废朝政以至官场腐败民不聊生，同时苦心劝谏他悬崖勒马重振朝纲。你父皇不但听不进逆耳忠言，反而恼羞成怒动了杀机，暗中指使几名早就对父亲怀恨在心的大臣伪造证据以通敌叛国的罪名构陷于他，使父亲含冤莫白身受一千三百二十七刀凌迟而死。”

　　“本来我在七岁时就已经和家人一起身首异处同赴黄泉了，是父亲早年的一位门生、大理寺少卿严睿感念父亲的知遇之恩、怜悯我云家遭遇横祸满门被灭，于是甘冒奇险在行刑前偷梁换柱将我救了下来，然后将我秘密送出京城，托付给他一位同窗好友代为抚养。”

　　“临别之际，严叔叔将父亲被害的起因经过全部告诉了我，然后嘱我从此以后谨言慎行小心度日切莫对外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要妄想长大以后为父亲沉冤昭雪，否则定会招来杀身之祸，因为幕后主使是全天下说一不二至高无上的皇帝，我一辈子都别想为父亲洗脱冤屈。”

　　“我跟着严叔叔那位好友没几天就被朝廷追踪而至的人发现了，那人害怕遭受牵连就半途将我丢下了。后来我趁乱寻机逃掉，在一座破庙的神像下面藏了三天，直到实在饿得受不住了才出来找吃的，却又被一个人贩子抓住，其后一年几经易手辗转各地，最终被卖入云台府的抱月轩成为低贱的小倌。”

　　“年幼时为了生存别无选择，我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接受自己小倌的身份，但我并不甘心一辈子受人摆布，因此那些年一直在暗中筹划伺机出逃。不过那个时候我的动机很单纯，只是不想活得那样屈辱，并没有想过要为父亲报仇雪恨，因为随着年纪越长，我对严叔叔当年的告诫理解得也越深。然后，当我听说严叔叔早在那年送我离京后不久，就因协同父亲通敌的罪名而同样被朝廷处斩后，我在悲痛的同时就更是断了这个念想。”

　　“后来，我终于假借给父母扫墓的名义逃离了抱月轩，然后独自隐居在崖底密林中。因为是严叔叔给予了我第二次生命，为了缅怀他，我对外开始采用化名严怀。再然后，我就在悬崖下面救了你。起初我希望你早点养好伤了早日离开，但不久凌凤语就起兵造反了，我猛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个为父报仇的最好也是唯一的机会，所以我改变初衷开始挽留你，因为我知道你的失踪会给时局带来极大的震荡，会让战况朝着我希望的方向发展。”

　　说到此处，严怀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口吻淡淡仿佛在讲述他人的故事，与之相反，凌瀚心中却是越来越激荡起伏，前面是为了严怀比他想象中更为曲折坎坷的身世而感到疼惜，最后却被一个意想不到的可能困扰了心神——他本以为当年的云真是因为倾心于凌凤语，想帮自己的心上人篡夺江山才千方百计将他困在山中，现在看来，或许是他误会了？难道他一直被自己的主观臆想左右着，莫名吃了一场不相干的飞醋？

　　小真真的故事还没完，大家给点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