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恩海姆的晨曦》洛微吟

515、盗火者（111）

　　太阳很快降落在海平面之下，祭坛上的温度也开始变冷。潮湿的石板将积存整天的凉意一点点渗出来，沿着维罗妮卡那身破旧衣服上的每一道最不起眼的缝隙钻进她的身体，如一条条冰冷的蛇沿四肢爬行，直到将她的人都冻成一块坚硬的石头。

　　无数小恶魔在女人周围成形，她却像是对艾琳的躯体还算满意似的，一直维持着艾琳的长相没有变回来，用艾琳本人绝不会做出的表情勾唇微笑，懒洋洋地托腮坐在祭坛中央的黑色王座上，任由漆黑的权能力量将自己包围。

　　女人的手指轻敲王座扶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海上那道已经淡得几乎看不清的恶魔裂隙。

　　此时裂隙的清缴工作已近结束，不间断的战斗仍在进行着，裂隙中涌出的小恶魔也渐渐开始变少，女神骑士团的成员们已经开始在死亡之海沙滩上准备起庆祝的宴席，庆祝骑士团又一次执行了女神的意志，在对抗强大裂隙的战斗中获得胜利。

　　“人类啊，他们中的太多存在都只能看得到眼前的利益，也经常会被一些有趣的假象所蒙蔽，这样早的就认为自己得到了胜利的果实，无论同样的事情发生多少次，他们都不会在这些失败中得到教训，”女人轻轻吹走沾到自己指尖的一点污垢，“如果他们足够幸运，他们的生命也许会有七十岁，更加健壮些的则达到八十岁，这样的时间对于神明而言不过如此而已，他们永远不可能奢望利用这样短暂的存活去窥探神的奥义。”

　　“莉维娅，你现在只是一个不得不屈从于我的海妖而已，还真是胆大妄为啊……竟然在真正的强大存在面前妄议神明，”变成少女的男人嘲讽地开口打断，“神又怎么样呢，你莫非真的敢将自己认定为神么？”

　　“啊，亲爱的，事情确实如此，”海妖不再说起先前的句子，自己走下王座，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对方行了个礼，“是的，至少直到现在为止你都已经掌控了我，我不会违背你的意思，也会将你需要的给你，包括使用现在这具有点麻烦的身体。”

　　“那你的速度可真够慢的，”男人轻嗤一声，“我希望你真的能做到把那只不死鸟留给我。”

　　“只是几天时间而已，这么长的等待都撑过去了，几年、几十年、上百年……这几天的恢复时间又算得了什么呢？”女人口中喃喃地说起一句，又在那道目光看过来的时候重新懒洋洋笑了起来，“啊，亲爱的，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到这一点的，对吧？在我帮助你得到不死鸟之后就给我自由。”

　　变成少女模样的男人眉头紧皱成一团，并没有接下女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题。

　　烦乱之下，“她”慢慢走到那个被他们绑来的诱饵面前，慢条斯理地打量着对方那副丑陋到让人不想再看第二眼的样子。

　　同样的可怕烧伤、驼背和肉瘤让眼前的人长相极为可怖，甚至令人作呕，但这幅样子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黏在他的身上，噩梦般摆脱不掉，让他不得不借助一只海妖的力量去维持自己原本的容貌。

　　而现在，拥有这副可怕模样的人换成了别人，她也彻底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或许永远都要顶着这副丑陋样子度过余生——但这个女人的表情却依旧平静，仿佛是在根据他们刚才的对话思考着什么，也并没有因为自己可能变化的样子而现出太多的担心。

　　这幅样子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嘲讽——她明明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女人，意外拥有了一只本不应属于任何女人的不死鸟作为灵魂形态。但她却没有像其他那些女人们一样因为自己的容貌而发疯，甚至从醒来开始表情就一直冷静，淡淡地看着变成她自己模样的他，以及那只坐在王座之上的海妖，并不关心自己本身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在容貌变得丑陋之后疯疯癫癫，不停哭泣，却又无济于事，只会让其他人欣赏她可笑的样子，不断地嫉妒另外一些比自己更加美丽，更容易得到青睐的存在——嫉妒，这本就应该是一个更容易出现在女人身上的情绪不是吗？

　　可是，真正的事实却是，那个更容易嫉妒，在她面前更显得丑恶的存在竟然是他，而她哪怕是有着这样丑陋的一张脸，那双平静地仿佛能够看透他灵魂的眼睛也让他恍惚觉得他还没有摆脱那副令人恶心的样子。

　　坎特雷拉·博鲁赫忽然就被一阵愤怒冲昏了头脑。他走到那个已经虚弱得有些无力抬头的女人面前，狠狠地捏着下颌将她的脸捏起来，后者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好像用着她样子的他只是一个可笑的小丑，而她又很快将头扭了过去，对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甚至他们将她绑来可能会为他带来的结果仿佛完全不关心。

　　他走到她面前，用魔法凝聚出一面镜子，让她清晰地看到自己现在这副可怖的模样。

　　“这就是你现在的样子，”他看着她，悠然开口，她在看到镜子时微蹙的眉头取悦了他，让她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得意，“你以后将永远维持这副样子，失去你的不死鸟，也再也不会被包括那位烈焰主宰和你的恋人在内的所有人认出来。”

　　“你已经失去了一切——烈焰主宰继承人的身份、北境的庇佑、你的恋人……也很快会失去生命——维罗妮卡·博鲁赫，这也是我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我亲爱的妹妹。”

　　维罗妮卡只是看了一眼镜子里自己的长相——确实是丑得恐怖，她也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完全没有任何挣扎余地的真正的绝境。但比起她自己可能会面临的结果，她更加不放心的其实是不死鸟将来的去处。

　　最不愿屈服的灵魂形态，代表着毁灭的强大力量，却偏偏被一个满怀恶念的人强行夺走，可以想象它定然会为这片大陆带来徐进的黑暗和绝望之境，这让她心怀不甘，焦急和愤怒的情绪反复煎熬着，却又找不到任何一种哪怕是一丁点能够打破局面的办法。

　　她不想认定这就是那位神明真正的想法——亲手去毁灭祂所创造出的一切，将人类与祂创造的世界带向灭亡，但现在的情形却不断地让她开始怀疑起这一点来。

　　神明从未聆听过北境的哭声，听凭那些残忍的和不公的继续存在，也从未真正将目光放在祂的信徒们身上。

　　但祂们却偏偏拥有这世间具备生命的存在中最为强大的力量，足以让祂们将人类与世界上其余生物的命运当作指尖的蝼蚁，随时可以将之毁灭。

　　真的是……连一丁点能够打破这命运的办法都没有了吗？

　　这样的想法让维罗妮卡感到担忧，又有些生理性的厌恶。她毫不关心地将自己的目光从镜子上挪开，那个一定要她看向自己样子的存在却还在不停聒噪着。

　　“从这以后，将永远都不会有人认出你，你会成为被所有人耻笑的存在，毫无活下去的价值——这就是你这个女人，竟然得到了不应属于你的权能和灵魂的结果。”

　　这样的说法让维罗妮卡觉得匪夷所思，甚至有些想笑——得到不应属于自己权能和灵魂的人并不是她，她在自己生命的前十五年一直都是被大部分人忽略和耻笑的存在，这个真正将这些夺走的小丑却没有一丁点自知之明，还将自己做出的所有罪恶事情全都归咎于她是一个女人这样可笑的理由。

　　至于其他的那些——她只是不希望看到更多像她一样不幸的，甚至比她更加不幸的人，也不需要除她所在意的以外的任何人将她认出来。

　　真正让她感到痛苦和不甘心的事情本就是将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将会因为她被夺走的权能而陷入黑暗，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北境的人们，她所在意的人们全都陷入灾难，而她却连一丁点能够做到的事情都没有。

　　压抑却又无法开口说话的痛苦情绪让她双手十指死死掐入掌心，那点微弱的痛楚却全然比不过灵魂形态被强行夺走所带来的疼痛。

　　她拼命尝试着使用魔力，那点总算恢复了一些的权能力量却已经随着那只被夺走的不死鸟而彻底离开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遍布着血淋淋的伤口和永远都无法痊愈的……

　　下一秒，她的魂目捕捉到一点细微得很容易被忽略的变化。

　　一枚熟悉的，有着不死鸟形态的纹章图案出现在她被夺走了灵魂形态的空洞里，像是被强行雕刻在她已经被强行割裂的灵魂之上，代替那只不死鸟与她的灵魂缓慢融合，成为她新的灵魂形态。

　　——是那枚烈焰主宰冕下给过她让她操纵魔偶，却又在她被强行抢夺灵魂之后神秘消失的不死鸟纹章，也是烈焰主宰使用过几百年时间的身份象征。

　　这件东西就这样在她的灵魂上增加了一枚烙印，哪怕这枚烙印染遍血色，也在悄悄保护着她因为灵魂形态被抢夺而在溃散边缘的灵魂维持稳固。

　　她蓦然抬头，挣扎着看向那个取代了她身份和相貌的人。

　　她没有关闭魂目，清晰地看到那个男人体内的不死鸟被某种力量强制沉睡着，周身伤痕累累，却并没有任何与他的灵魂相融合的迹象。

　　——他哪怕是从她这里抢走了那只不死鸟，也没办法做到去控制和使用它！

　　这样的认知让维罗妮卡的精神为之一振，如同看到一道在无尽黑夜中照向自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