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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西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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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人都在悄悄传,皇后娘娘又惹陛下生气了。那天陛下大半夜阴着脸从皇后寝宫出来后,两三个月都没再来过。
阿福替镜前的人慢慢梳着头发,细声细语同温潇潇讲:“娘娘,您若有什么气有什么怨同奴婢讲,总憋在心里,终归是不好的。”
温潇潇看着铜镜里的人影,手指头一圈一圈绕着青丝,缠了松,松了缠。
阿福见她愁眉不展,心里也跟着发愁。这位皇后娘娘的脾性当真是烈,旁人都道是陛下不爱皇后娘娘了,陛下是不是真的不爱她不晓得,但她晓得,皇后不要陛下了。那夜天子大怒,不为旁的,只因他被自己的妻子一脚从床榻上踹了下来。
阿福想到当时场景,竟是忍不住想笑。当时她在殿外侍候,抬头无聊数着天上星星时,忽听得里头哐当一声响,急匆匆进去瞧,正见陛下跌在地上,同榻上的娘娘怒目相对。她吓得立马又悄悄退了出去。这是一个只能埋在心底的秘密。
“阿福,你笑什么?”温潇潇瞥见奴婢嘴角隐不住的笑意,问。
阿福闭嘴不言,却笑得更欢。
温潇潇见怪不怪,也没什么心情去追问,伸手在紫檀镶玉镜奁里挑挑捡捡,挑出支云头双凤金钗,递给阿福。
“娘娘,要不要出去透透气?”阿福将钗子簪在挽好的发髻上。
温潇潇看了眼外头,道:“好。”
从那件事后,她宫中便没剩下多少个宫女太监了。
他们都被齐澄给送回乡了,这是齐澄身边的老太监说给她听的。
“娘娘,陛下特地嘱咐老奴给您送了一批新的。”冯公公低声下气道。
温潇潇当时正在刺绣,那是给孩儿的小衣裳,针针线线,绣出一只长命锁。
冯公公看着那细细的针尖,扎破绣布,扯出线再反穿过去。温潇潇只专注手下动作,她的脸庞半边隐在昏暗里。良久,她侧过脸来,整张面被案上晕黄的灯光照着,柔和万分,有一种动魄惊心让人挪不开眼的美。
只是,那双眼睛,幽沉如古水,又似霭霭夜雾。冯太监见过许多人事,那是毫无生气将老濒死的人才会有的神情。
“齐澄亲自挑的?”
冯公公点点头,他斟酌着想劝这温家的姑娘几句话,可是圆滑世故如他,此刻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温潇潇看着冯太监身后一片片低头不敢抬眼的人,眼睛忽然开始模糊,晃晃悠悠,她从那一张张陌生的脸上又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人。
他们一起打过叶子牌,一起爬过庭中那许多株酸枣树,一起闹腾得欢得很。
“我不要。”温潇潇柔声细语,可格外坚定。
冯公公面露难色,但也不好勉强,带着人走了。果不其然,第二日,陛下又遣他送了新的一批人。
温潇潇如常拒绝。
齐澄又给她拨过一批,她继续遣散。
两人在无形地斗争着,齐澄强势地安排下来,温潇潇固执地遣散。他们从始至终没真正见过面,却在以这种悄无声息地方式激烈“争吵”着。
来来回回,冯太监不知往来多少趟,到最后,温潇潇留下了几个她看着顺眼合心意的,其余都退回了。齐澄再也没遣人来。
这场战争到底还是不知道谁赢了。或许是两败俱伤。
温潇潇在廊下看着庭前树,已是深秋至,落木萧萧,暮色从高高宫墙一角漫过来,眉头心上具是愁。
阿福跟着温潇潇走,未出庭院多久,便远远见着那头廊下跪着个小姑娘。
“娘娘,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公允,请娘娘为张才人主持公道。”
温潇潇敛眉垂目看着脚边跪着的小奴婢,又往了眼廊下跪着的人,恰巧,那小姑娘正好往这边看来:“小怜,不用求旁人,大不了就是在此处跪上一夜。”
温潇潇看着小姑娘那张朝气蓬蓬又倔强的脸,忽然笑出声来,声音略微抬高,问:“你便是张才人?”
小姑娘打量着她,毫不露怯。许是她没注意听小怜方才唤的什么,她问温潇潇:“你是谁?”
温潇潇走到她面前,小怜急匆匆扯着张才人的衣角,低低告诉她:“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小姑娘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但很快又恢复了骄矜。她入宫来,便承盛宠,不过几日,齐澄便将她从选侍升到了才人。她很讨他欢心,几日前,她变着法儿试探齐澄心意,说要当昭仪,齐澄笑着盯住她,也没拒绝。
张才人以为,她已是集后宫三千宠爱,她要一步步往上攀,她会一步步往上攀,昭仪,贵妃,皇贵妃,甚至是……她看着面前的人,眼睛里赤裸裸的“勃勃雄心”毫无遮掩。皇后娘娘便是这般模样么,听说她不得圣宠,陛下好几个月未曾踏足她宫中。
想到这,张才人愈发得意起来,今日那罚她的王贵妃她不会放在眼里,日后,她也不用抬头仰望眼前的人。
“你今年多少岁了?”温潇潇问。
“十六。”张才人很是骄傲。
温潇潇又是轻轻一笑,小怜在旁边替小姑娘求情,将事情原委道了出来,说是自家才人无意间言语冲撞了王贵妃,贵妃要罚她在这跪上一夜。
后头的阿福在腹诽,你家才人这般骄纵,吃点苦头挫挫傲气是该的。
温潇潇却道:“起来吧。”
张才人撇撇嘴,正欲起来,余光却瞥见廊道拐角处的一抹明黄,她挪挪膝盖弯腰颔首,摆出一副低眉顺眼的谦卑模样:“娘娘说的是。”
温潇潇蹙眉未解,阿福登时明白过来,回头,果然见齐澄在往这处走来。
“这是作何?”齐澄望着温潇潇,几个月未见,她似乎又消瘦了些。
“陛下,是臣妾不知礼数,惹了娘娘。”张才人抬眼时,眼尾红红,话语里夹着哭腔。
阿福正要辩驳,却见旁边殿门开了,王贵妃从里头走出来,先是对齐澄欠身行礼,随后望着眼中沾泪的张才人道:“妹妹莫不是糊涂了。”
她轻飘飘一句话就戳破了张才人扯的谎,看着张才人涨得通红的脸,她心中轻嗤,到底还只是个刚进宫的小姑娘,野心都写在脸上,把那虚幻当了真,她当真以为陛下就是她在这宫中的依靠么?
可笑,可笑极了。
“姐姐。”王贵妃冲温潇潇盈盈一笑,这人瞧着还是那么娇,但是,她能察觉到,在她身上,有些东西还是变了。譬如,她和齐澄的感情。
王涉曾以为太子妃和太子殿下的感情如那金石般坚不可移。在她刚入东宫时,她偶然间见到过太子妃同太子置气,那时太子半跪在太子妃面前,太子妃只低着头,并不看他。太子却笑嘻嘻地贴上去,太子妃不情不愿扭身过去,太子又凑上来,把脑袋枕在她膝上,仰着脸不知对她说了什么,只见得太子妃抬手轻轻推他,忽地又破涕为笑。
两人转瞬间又黏黏糊糊粘在了一起,太子借势伸臂环过太子妃的膝弯,将她打横抱起,引得太子妃一阵惊呼,于是他笑得更肆意,抱着她穿过深深的林荫花道,入了尽头那间屋。
那时候王涉便晓得,世间千千万女子,只有太子妃是他眼中的唯一。太子殿下在旁人面前沉稳矜贵,喜怒不形于色。可在太子妃面前,他却是愿意放下身段使出百般法子去哄她。太子妃也当真是喜欢殿下,虽是小孩子脾性,却回回肯依他。她看他时,眼里的爱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如今,王涉从那双眼里再也看不见那种感情了。
“我不过是同妹妹开了句玩笑话,妹妹便当真了。”王涉七窍玲珑心,又笑吟吟地亲自把张才人从地上搀了起来。
“陛,陛下。”张才人被窘得哭出了泪。
齐澄只盯着温潇潇,沉默不语。
“王姐姐,我先回去了。”温潇潇轻轻说一句。事实上,她比王涉要小几岁,但是因着位分,王涉唤她一句姐姐。
温潇潇转身离去,她不晓得背后齐澄的表情如何,或许又是一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的模样。
“陛下,刘太医昨日来过了,他说胎儿很好。”身后王涉一句话让温潇潇脑中刹时空白,慢慢的,她开始回味这句话里的意思,麻木又迟钝,胎儿,王姐姐有孩儿了么?
她忽然很想冲回去,恶狠狠地骂齐澄,最好能扇他几个巴掌。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是陛下是君主是这天下的王,她那未成形的孩儿呢,甚至无什么人知晓它曾来过这世间。
阿福晓得,温潇潇怕是又要难过了。果然,从那日后,她陷入一种更阴暗更低沉的泥淖里。
温潇潇坐在窗前软榻上,镂空雕花把外面景色割成一块一块,雨淋淋地下,被斜风吹着,送进屋来。
“娘娘,莫着凉了。”阿福递过来一条小毯子,盖在温潇潇膝上。
温潇潇一动未动。
“娘娘。”冯公公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身后的小太监端着一件漆盘,里头叠着件织金纹翟衣。
“过几日,便是允山祭典。”冯公公毕恭毕敬道。
温潇潇望着窗外发痴。允山祭典,这又关她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