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观》塘夏小圆

6、第 6 章

　　玄一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回去，是不是？”

　　黎牙道：“你说你无所不知，你知道我该怎么回去？”

　　玄一伸出手：“给我。”

　　黎牙一头雾水：“给什么？我没钱。”

　　玄一道：“带你来到这里的东西。”

　　玄一指着那串铃铛。
　　金色的，明明有芯，晃动时却不会发出声音。

　　“哦。”黎牙下意识要递给她，就在玄一要接过去时，一瞬间后悔了。

　　玄一笑道：“现在只有我才能修好它，你确定不给我？”

　　黎牙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递过去。

　　玄一把玩着铃铛，微微一笑：“很久很久以前，有人把这个送给我，后来我借给了一个非人。”

　　玄一看一眼黎牙，解释道：“在这里，凡是人以外的生灵，皆被称为非人。”

　　黎牙道：“你说的那个非人，是不是一只黑猫？”

　　玄一道：“说对了。”

　　黎牙道：“就是因为它，我变成了一只黑猫，还来到这个地方。”

　　玄一道：“这串铃铛可以穿越时空，小黑喜欢旅行，所以我把这串铃铛借给它。”

　　黎牙竖起耳朵：“穿越时空？”

　　玄一笑道：“可惜坏了。”

　　黎牙紧张地道：“你能修好？什么时候能修好？”

　　玄一目光一闪，随即发出奸诈的笑：“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

　　黎牙将信将疑，可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她道：“我是人，怎么会变成猫？”

　　玄一安慰道：“人和猫，也没有多大区别嘛。”

　　黎牙深深叹了口气。

　　黎牙环顾四周，她们现在街上。街上灯火通明，到处挤满了人，茶坊、饭馆之类的店铺都有小孩站在街上揽客，还有卖艺、卖吃的，更是数不胜数。

　　黎牙小心躲避往来人群的脚，他们知道自己去往何处，而她不知道。

　　黎牙停住脚步，天下之大，无处可去。

　　玄一道：“如果无处可去，不如跟我走。”

　　黎牙回过头，看见玄一正站在原处等着她。仿佛是有昏黄落在玄一的脸上，一片明，一片暗。斑驳灯影将那张美丽的脸切割成许多块。

　　“我们要去哪儿？”黎牙回到玄一身边，悻悻地道。

　　玄一笑了笑，道：“回家。”

　　玄一没有立马回家，而是拉着黎牙在街上闲逛。玄一悠哉游哉，看见卖盐的要买，看见卖米的也要买，等到好不容易置备齐茶米油盐，又要去买水果零嘴，还有香料药材。

　　玄一一一把东西塞进宽大的袖口中，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塞进去的，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她塞了那么多东西后，两个衣袖还是轻飘飘的。

　　风一吹，衣袂翻飞，还显得玄一有几分仙风道骨。

　　黎牙成了小短腿，跟在玄一身后气喘吁吁，终于玄一原路返回去买鱼干时忍不住了，抱怨道：“你也不至于要在一晚上把钱全花光吧。”

　　玄一闻言，低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一旁的伙计附和着笑道：“这位道长，这是您养的猫？瞧着可真精神。”

　　玄一道：“才养的。”

　　伙计笑道：“道长要买什么？鱼仔？猫食？我家的猫食是用新鲜的羊肉、猪肝、活鱼、泥鳅做的，保证猫爱吃。买五袋猫食，送一袋木炭，便宜得很！”

　　黎牙抬起脑袋，才看到头顶上有一块牌匾，写的是猫鱼，惊道：“你买猫粮？我又不是猫！”

　　玄一才能听到黎牙的抱怨，伙计只能听到一声声猫叫，他看见黑猫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心生喜爱，想伸手去逗弄，结果黑猫一个转身，躲在了玄一的身后。

　　伙计笑道：“哟，怕生。道长，可要我称些猫食，若是您拿不动，我们还有人帮你送到家里，您住哪儿？”

　　玄一摇摇头，道：“她不喜欢，我到别家看看。”

　　伙计笑道：“道长，我家的猫食可是丽阳城最好的了，不是我吹嘘，连游太守都要派人来我家买猫食！”

　　玄一笑道：“没办法，她挑嘴。”

　　黎牙恶狠狠瞪了玄一一眼。

　　玄一假装没看见。她出了店后不再闲逛，而是径直出城，离城门越近，街道就越安静和寒冷，热闹和暖和渐渐被抛下。

　　不知走了多久，等黎牙想起来回过头看一看时，城门已经出现在身后，巨大的轮廓化成一个张开口的巨兽，吞噬着一切黑暗、声音，以及生气。

　　她们出了城，过了桥，穿过树林。

　　一人一猫在青石大道上走了好一会儿，拐进一条树木丛生的小道，没过多久，一座石阶从树影重重露出一个脑袋。

　　永安观在台阶的尽头。

　　京城往南，有座丽阳城。丽阳城往西，有座永安观。

　　这是一个人类不得不和非人共存的世界。

　　人类之中，有一出生便是卑贱的人类，也有出生自锦衣玉食之家的人类。自然，身份最尊贵的人类，是皇帝。

　　但即使尊贵如皇帝，也无法驱使非人。力量强大的非人，时常让上位者感到不安。

　　非人是一群没有法律、没有统领的存在，他们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也因为太自在，谁也不服气谁。

　　这样自在的非人，是国家的不稳定因素。

　　因此皇帝推崇道教、佛教，国内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道观和寺庙。

　　全因非人惧怕道士、和尚和尼姑。

　　道士手中的一张符纸、一把雷击木，便能将非人打得老实听话。

　　人类惧怕非人，因此有了永安观。

　　永安观位于紫竹山中。

　　紫竹山没有紫竹，石阶两旁长满了普通的竹子。

　　黑夜之中，明星闪烁。

　　黎牙原来的世界是夏末，在这里，时间是四月。

　　根据玄一的说法，时间在有的世界就像一眼望不到头的江河，而在有的世界会变得又快又短。总之，对于每个世界而言，时间是不同的。

　　四月是准备步入夏天的季节，但在山里，四月还代表着寒风、冷峭。

　　尤其是山里的夜晚。

　　又吵又冷。

　　树林中不时有小东西窜过来窜过去，有不知疲倦的虫鸣声，还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水流声。

　　石阶先是向上，接着慢慢朝左边走去，不多时，终于走到写着永安观三个字的山门前。石阶靠在山门下歇息，静静地看着一人一猫爬上来。

　　“回来得这么晚，路上有事耽搁了吗？”

　　黎牙在不断练习后，渐渐习惯用四肢走路。这时候听到一道声音突兀传来，她被吓得跳起来，差点摔下石阶。

　　“咦——”那声音的主人动了动，只见一个身影从黑暗中挣脱出来，慢慢靠近了黎牙。

　　是个穿道袍的女人，大概是永安观的道姑。她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用一根簪子挽着发髻，面目精神，脸上露出点惊讶。

　　“怎么又变成猫……”

　　“累死我了，快来帮我拿东西！”

　　黎牙的身后，玄一正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地上，还道：“都按你的要求买了。”

　　那面露惊讶的道姑皱起眉：“你怎么带了一只猫回来？”

　　黎牙道：“你确定我能住这儿？”

　　玄一还没有说话，那道姑先出声了。她微微眯起眼：“猫妖？”

　　道姑神色淡漠，但眼神中透露出某种警觉，她道：“你把非人带进永安观？”

　　玄一笑眯眯地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妲木，你怎么能犯下歧视非人的错误呢？”

　　妲木道：“我从没有听说过有哪家道观会收留非人。”

　　玄一道：“从今天开始就有了。”

　　妲木不肯罢休地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行。我们这里已经有两个麻烦了，现在你还想领一个新麻烦回来，别忘了那两个麻烦也是你带回来的。”

　　玄一可怜巴巴地道：“可是她无处可去。”

　　妲木冷酷地道：“我还从没有见过你有这么好的心肠。”

　　黎牙看看妲木，又看看玄一，看来永安观里能做主的不是玄一，而是妲木，后者对她的到来正感到恼火。

　　这就让人尴尬了。

　　原本黎牙对留在永安观没有太多想法，但眼下的事实是，除了永安观，她无处可去。她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也许一只猫比一个人更容易在陌生的世界活下去。

　　只要等玄一修好那串铃铛，她就能回家了。

　　玄一道：“妲木，这里这么黑，这么冷，这么一只小猫能去哪里？说不定很快就被山里的那些吃掉了，或是不小心被残忍的人打死也不是不可能。”

　　听起来确实很危险，黎牙看向妲木。

　　妲木生硬地道：“现在已经很晚了，山里风大，虽然不能留你，但住一晚还是可以的，明天早上再走吧。”

　　走进山门，青石板铺就的院子中央有一座鼎炉，鼎炉前是正殿，两旁是偏殿，殿门都关了。东边还有座水池，西边则有条小道。妲木打着灯笼，灯火将两人一猫的影子拉得很长，与丛林完全融合在一起。

　　穿过小道，又是一座院子。后院是人住的地方。

　　黎牙没有分到房间。

　　因为她是猫。

　　黎牙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一只猫，自然也就不知道怎么变回人，只好被迫接受了阁楼。

　　阁楼有三间房，一间藏书，另一间储物，还有一间空间太小，暂时空置着。

　　小小的房间就在储物间旁，一面倾斜向下，成人进去不得不弯下腰，但对一只猫来说刚刚好。妲木拿来竹木篮，铺了褥子，还搭着一件棕色毛毯。

　　黎牙道：“谢谢。”

　　妲木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当妲木关上门，沉重迅速席卷了黎牙，可她睡不着，黎牙第一次体会到困倦和清醒能同时存在。

　　“你不应该带她回来。”

　　阁楼下是柴房，柴房旁边是伙房。木头一点也不隔音，谈话声从伙房传了出来，随着风声传到黎牙的耳朵里。

　　反驳的是玄一。

　　“她不一样。”

　　“永安观的名声本来就不好，再让非人住进来，村民会怎么议论？一个香客也不会来了。”

　　“黎牙是人变成猫，不是猫变成人，如果你不收留她，她还能去哪里？不过夏天来了，吃吃野果，喝喝溪水，也许能活下来，只是不知道那些山民会不会看不惯呢……”

　　“你这是在胁迫我。”

　　“不是胁迫，是在帮你分析，偏偏你心软，万一到时候你为这事后悔一辈子，那可就不好了。”

　　“哼。”

　　“再说了，她原本是人，知道怎么照顾自己，不用你操心，就是多添一份碗筷的事。”

　　“说得轻松，你去方家超度拿的钱呢？不是说好二十文钱，再加上我给你的钱，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回来？买了米和盐就够了，还买了糖霜，我们还有糖呢，你花钱也太大手大脚了。”

　　“明天是……”

　　谈话声突然小了下去，黎牙也已经进入迷迷糊糊的状态，突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可她实在太困，没有抓住那个念头。

　　黎牙从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山风将窗吹得啪啪作响，一阵阵寒冷从窗外涌进来。黎牙打了个哆嗦，艰难的从篮子里爬出来，打算检查一下窗有没有关严实。

　　黎牙还没有走到窗边，山风忽然停歇了，充当窗户的木板也安安分分贴在墙上。黎牙摸索着窗边，试图找到窗闩。

　　偏偏窗闩没摸着，黎牙在夜中看见一个黑影。

　　那黑影从后门出去，穿过一片空地，毫不犹豫走进树林，很快消失了。途中，那黑影似有所感，在踏入树林时，回头望了一眼，目光正是黎牙所在的方向。

　　黎牙差点炸毛，接着反应过来她不该害怕。

　　她现在是猫，猫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