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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今日霞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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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暖风徐徐,春光明媚。姑娘戴着笠帽,眯着眼懒洋洋地倚在车上,也不摧超超赶路,一颠一颠地晃悠向前。
少年和他的超超好声好气地聊了好久,小马才同意栓着车赶路。不过碍于暂时的身份地位,她得坐在外头掌马。
有时兴致来了,挑片新叶,吹首小调给少爷听。
如果太阳毒辣些,她也在车里猫着,看少年读书。少年温习完功课,就会出来坐坐。两个人排排坐,看看沿路的风景。每过一阵,他都得亲自看看超超。名义上是方月怀掌马,但实质只是意思意思。
因为这两家伙脾气都大。
超超是父亲送的纯血宝马,听说是三道总督镇国公亲自挑选的。至于这个草率的名字,是母亲随便取的。因为母亲总指望它超过别的马。
超超脾气大,认主。难得对方月怀态度不错,否则也不会愿意拉这么重的马车。但是也并不代表它会听她的安排。
方月怀脾气也大,从来不碰它,更不会骑它。最多是坐在车栏上,做样子扯扯马绳。好在超超聪慧,无需过多管教,多是自己晃晃悠悠地走大道。所以只需少年。要每隔一段时间瞧瞧就好。
至于,谁脾气更大,很难说。
这么想着,少年发笑,附身抱了抱超超的脖子,蹭了蹭刚刚洗梳好的马鬃。
“咦,脏死了。”方月怀坐在后头看着,发出感叹。
少年回头笑言:“你又故意气它。”
话还来不及说完,超超便仰头长鸣。
“你少哼唧,我不会跟你道歉的。”方月怀拿着方才随手折的狗尾巴草挠了挠超超的屁股。
超超的马尾摔得老高,路也不好好走了,惹得少爷笑笑,鼓励式地轻拍它的颈脖:“好了好了,我给你道歉行吗。”
于是,就这么逛着玩着,已经十天了,才刚刚出了吴州。
第十一日
超超分辨不了岔路口的去向,悠悠地停了下来。
少爷探出头了,发现姑娘睡得正香。他知道她连着几晚没休息好,不忍心吵醒她,于是骑上马赶路。
方月怀早些有和他交代前去的路。他没出过远门,也不认得路,都是她边指边教的。
只是日渐斜阳,走了好些时候,仍然在山里转,丝毫没有镇店的影子。
少年犹豫片刻,还是停了车。
大概是迷路了。或者说,中计了。
从南水镇里被人跟踪起,她和他就知道一路不可能再太平,但是思来想去都没有头绪。最重要的是,他们彼此都有太多的秘密,并不信任对方。各自都憋着,什么有用的信息都不和对方说。
他抬眼看了看密林间透过的霞光,左眼微微眯了眯。那就,这样吧。他活动活动筋骨,不一会收拢了一大把木枝。
至少也太平了十天。
正是七月下的天气,时不时迎来阵雨,短暂也并不算酣畅淋漓,但空气闷热潮湿,木材也是挑来拣去才有几支勉强称得干燥的。并不好点燃。
立师父教过他许多野外生存的知识,但毕竟经验极少。摸索起来难免需要时间。
折腾了好一会,除了短暂的几缕灰烟并没什么收获。脸倒是脏了点。
“少爷,您好好歇着吧。”
“嗯?醒了。”
少年正伏蹲着,专注研究,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他扭头一看,方月怀正站在他的身边。
在这林中行走,声响却细之又细。少年不禁再一次感叹术业有专攻。
少年支棱起身来,拍拍自己的衣裳,站直来。示意地上的木叶堆,又摊开自己灰溜溜的双手,抱歉地看向方月怀:“我本想趁着还有些光亮生个火,但好像有些不自量力了。”
可能是读书人的习惯,他用语总要显得书面文雅些,咬字也显得清晰些,一开始让方月怀觉得有些未来的官老爷的威风,但相处一长,他那白口红唇,不知道从哪来的慢吞吞的语调,和永远不急眼的好脾气只叫方月怀越看越可乐。
太有意思了,明明是习武之人,却身材高挑、四肢修长,尤其是一举一动间偶有的几分不知所措的动感,让人不自主想帮他整衣服、扶帽子、拎东西,生怕他受了风吹日晒。经过方月怀的深思熟虑,将这种气质暂定为:衿贵。
方月怀乐了,看着他直笑:“好了,不如赶着时间看看夕阳呢。”
说着,她扯着他一跃而上,轻盈地落在高木上。看半边红日,慢慢被蚕没。
“可能还是躲不过了,您就在这呆着,千万别离开。有什么异动都别离开。只大声喊我就行。如果有来不及的危险,就灭口。”
如果他不愿意做任何透露武功的事情,那就她保护他好了。
如今正是报恩时刻。
少年欲言又止:“那。”
“什么?”
“或者,我能看你生火吗?”
方月怀愣愣,点头:“倒是,也行。”觉得自己蠢极了。
方月怀回到马车,拿出她的某一个工具包。
“你不是好奇我买这些东西干嘛吗,现在正是用时。”
方月怀用木锯锯下了一段直径近一尺的木桩,又用钻孔刀在中心位置打通了一个大孔,而后在木桩尾部钻了一个垂直小孔。钻孔产生的木屑收集好,一部分放回大孔中,用打火石擦燃。木桩端然立住,朝小孔扇风,火越来越大。从空中冲出火焰。
整个过程利落快速。不到小半个时辰,小火桩就完成了。
“怎么样?我独创的。”方月怀找来水壶。看了一眼直点头的少年,“最妙的地方,还要等一下”
他随着她接来山泉,将水壶放在火桩上。平平稳稳,就像。
“就像灶台。”少年忽然懂了。
方月怀拍拍他的肩:“聪明。”
烧好了水,她把壶提开,堆了些湿木在火上熏烤。过会儿就可以烧大火了。
他们俩找来坐垫放在一旁。看着尖尖的火花,啃干粮。
“幸好还是带了些干饼。”
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他几次试图找个话题,都以失败告终。
最终,陷入沉默。
方月怀推起木架,火焰渐渐大了。
他还是只能言归正传:“我方才是认真按照姑娘说的走的。应该没有错的。”
方月怀倒是显得怡然自得,继续乐呵地煽火:“嗯,我知道。你没记错过的。”
“所以我想,我们应该是中了什么圈套。”
“是呀。”方月怀坐回他身旁,“所以我们都没说要赶夜路,不是吗?”
“是。但,姑娘你。”话到嘴边却还是不知道如何说起,他还不打算全盘托出。
方月怀拍拍他以示宽慰:“恩人有隐情一定有恩人的原因。你既没说,月怀当然不问。”
少年站起身,对着她深施一礼:“多谢。”
方月怀只是灿烂一笑:“客气了。”
正是初秋,天气也不算寒冷。两人都是习武之人,更不会发冷。他想生火,是觉得或许需要。她确实需要,她想烧些干净的水,将饼子加热一番,再多烤去些水分。
他们并不知道要在山里待多久,会遇到什么。方月怀料想,干净的沸水会有用处。而且恩人是大户人家,矜贵人,当然要让他过得舒服些。
他们两人不说,但彼此心知肚明。能废这么大周张来阻拦他们的,一定是看中了什么东西,并且应该是少年的东西。
只是尚不清楚,他们是否完全清楚他和她的身份。
估计还不知道方月怀的身份,否则不会用这种既复杂又没有胜算的方法来算计他。如果她当时醒着,很难中这个圈套。
那他们明晰他的身份吗?为何采用如此轻柔如此安全的办法?
“抱歉,如果是姑娘你在掌车,一定会看出蹊跷的。”少年对以上的疑惑心里并不算有底,有谱的是,事到如今是他的失误。
方月怀浅笑依旧:“既然有人请我们。这便是他的问题,不是你的。”
少年稍稍低头思索。
“来,帮我拿一下。倒一次换一张。”方月怀把她特质的几张滤网递给少年。然后一手倒水一手举壶。依旧温热的开水在两个水壶间回转。
然后将一壶封好,依次拿手巾将滤网擦净,又拿起另一壶在一旁晾凉的开水。
四壶水被她死死封在牛皮壶里,两壶放进马车里,一壶递给少年,自己拎了一壶。
“记得好生背着。”
她和少年来到车厢前。厢内并不算宽敞。谁都想让对方正坐,自己蹲在对面的小凳上。僵持一番,决定一同正坐。于是肩并肩沉默了几秒。少年实在是不好意思,先行一步,屈身出了车厢:“我坐外头吧。”
“...我呆在外头吧,我盯梢能敏感些。”
“你是姑娘家,睡里头能舒服些。”少年感受迎面秋风习习,泥土的气息与树木的清香混杂着,清爽畅快,不由的笑了笑:“我虽然不能动手,看看有没有人还是可以的。”
方月怀听了话,挑帘探出头。少年闻声回头,正是她凑近的面庞。白皙水润的皮肤在火光和月光的照耀下,透亮光泽。对上眼,是双大而漂亮的眼眸,粼粼泛着水光,纵然是微光的此刻,也亮亮的。
“少爷,我是侍女欸,哪能劳烦少爷替我守着。”
红润的双唇轻俏地放出几个字。眨眼间,左眼上有一点若隐若现的黛色。
四目相对间,表面平静如水,思绪则如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少年自己也说不上缘由。
“方月怀。”他不自觉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方月怀微微低了低眉,不懂他的意思:“嗯?”
“你真是方月怀?”他转了话锋。
方月怀略显迷惑:“那不然呢?”
少年摇摇头、晃晃神:“没什么。”
只是难免感叹,原来那个江湖上声名鹊起的小魔头,真的只是这么一个被他糊弄着做了丫鬟打扮的水灵灵的小姑娘。
她才多大?
少年原本不是个爱自己瞎琢磨的人,但是他发现自己自从遇到方月怀,这个毛病就开始冒头了。因为很多事他忍不住去想,却又什么都不知道,不问也不说。
肯定得比十四岁年长些的,因为她的相貌气质已经长开了。可是具体是多大呢?她在江湖上有名气,是要花时间做到的。总不能十四岁就一日盗三省、只身去前去千鸟阁吧。
可是如果比自己还要年长,也难叫人信服。她表面看起来确实是天真烂漫、神采奕奕。
难道真的比自己小?那确实是年少有为了。
少年就琢磨着,方月怀也钻出来坐在车栏上。
“恩人把我当朋友就好,少爷把我当侍女就好。怎么这么客套讲究,问个年龄也要犹豫许久。”
少年与她相处几日,已经习惯了她满口胡诌、爱开玩笑的作风。心中紧张但表面不惊地问她:“你怎么看出来的?”
姑娘耸耸肩,坦白:“其实我也不知道啦。随便猜猜罢了。”
“哦。”果然,哪有人能随便读懂他的心思,何况是相识不久的人。又想自己怎么无缘由地相信了她能看透人的神情,觉得好笑。条条堆叠,倒是复杂又轻松,低下头自叹着笑了笑。
其实打家里出来,他的心情日日都很复杂。
他想起齐凛为他算了一卦,算完却不说卦象,只有一句:命中有便有。他这么选择就是是对是错,未来要怎么做,命中有的是福还是祸?
方月怀见他低头,鼻子高挺挡住了笑得弯弯的嘴巴几分。像欢笑也像苦笑。
好一会少年才整顿了思绪,把精力放回眼前,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低着嗓音:“咳咳……敢问姑娘芳龄几何?”
方月怀配合着拎起衣袖,半遮脸颊,细声回答:“小女子刚过十七。”
“居然真的这么小?”虽和少年预料得差不多,但得到证实还是感叹。
“小吗?我娘十七都有我了。”
这个回答显得嫁人生孩子要比杀人防火闯江湖还要困难。
“那你呢?”方月怀也问。
“明年就弱冠了。”
方月怀上下打量一番少年,几分玩笑地调侃:“那倒是...不年轻了。”
一时之间,少年不知改如何回答。只是憨厚地笑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颈。
当今云麾将军唐普安之子唐茝十八岁时连中三元、御赐钦点太子伴读,去年镇国公独子秦最率兵直入大破鹘兰,年方十九,正是同时代的少年英才,他们不及弱冠便已家喻户晓、报效国家。
纵使是前几日和方月怀一起意欲行窃的朗鹤昭,与她年纪相仿,武功超群、卓然出众,虽然臭名昭著,却是号称天下无双,百年不遇的武学奇才,江湖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他。于武,毕生所学不能显露,于文,甚至未曾赴考。
他虽无在意之心,但如此一比较,确实已经是能有一番作为的年纪了。
少年并不拘泥于俗名,也不企望成就荣耀。只是偶尔想来,确实读不懂父亲的心思。他学之甚多,他们却从不提及用武之处。
正是因为这份不明白,他此时此刻才会在这里见到她。
“确实如此。我们已是可以独挡一面的年纪了。”他看了方月怀一眼,随即低头,是一个说不清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