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用火葬场送我飞升了》秾裕

2、反叛

　　清阳开学校会如期而至。
　　山峰上，晨曦透过云层，为登上千里天阶络绎不绝的行人晾干了衣袖上的凉露。

　　而早些时候便抵达山门外的众人，已然仰望到山顶的琉璃屋脊，阁楼檐角，气派庄重而典雅，令人谓叹。
　　清脆的下课铃突然响起，轻荡在耳畔，众人不知觉地融入一阵静心的意境。

　　前来求学的学子，不论寒门，不论权贵，在此门前，皆有一席之地落脚。
　　瞻望也好，游赏也罢。在场者，无不为清阳的学术氛围而发自内心地感叹一番。

　　一所云中书院，矗立清阳山顶峰多年，迎来无数苦心钻研的学子，又送走无数卓越人才。江湖上曾经名震一时的剑客，侠客，也有不少是出自此名府高校。

　　难怪六重宗，十八扇门的人，会如此敬重原飘渺。
　　若没有他，曾经没落的清阳学府，不会东山再起，闻名天下。
　　若没有他，被魔肆虐，宛若地狱的紫域如今不得解放。

　　对原祭酒的高山仰止，令这些蓬勃后生的心中萌动着向往之情。

　　交完拜帖，各派各宗的人，全都欣然进府。抬头便望见一棵高大沧桑的古桂花树，挺拔生长在场地中央，百里内的风，皆携其香，舒人一路风尘的疲乏。

　　众人路过此树，啧啧称奇。一棵仙桂如此高龄，还能有此繁华的长势，想来种它的人，少不得经年累月地打理，可见其心爱的程度之深。

　　喧杂中，款款走出一名身材高大，神清骨秀的青年。
　　他背着药箱，轻盈走向桂树外的白石围栏，轻轻接住头顶飘下来的细小黄花，会心一笑：“这棵金秋月桂，听说是湘座当年亲手植下的，没想到多年后回来，还能见到这么壮观唯美的景色……”

　　挨得近的外人，听他这么一解释，面露诧异。没见过世面的小仙家门徒，竟迷信起来，虔诚地给这棵桂花树作了三个揖。

　　年轻男子微微有些吃惊，但也未多说什么。
　　正当他要离开之际，一名清阳学子攀上他的双肩，用力挽留。
　　来人气喘吁吁，声音激动：“萧师兄——”

　　“诶，是我。”萧问情儒雅回身，认出对方，与他问好。
　　“怎么样？宋学弟在清阳学得好嘛？药毒司的师长们都还好吗？”

　　“嗯，都好的。萧师兄。”
　　那学子乖巧点头，与他边走边谈。

　　“我刚刚就看见你了，本来还有些不确定呢，现在放心了。果真是萧师兄你行医回来了！”
　　“哎呀，前日是扶摇学姐，今日是你，看来清阳今年的校会肯定更加热闹了。”

　　闻言，萧问情脚步一顿，目光明亮，语气明显激动了不少：“嗯？你刚刚说，扶摇也回来了？”
　　……

　　＊

　　寂寥空楼，风声徐徐。乔松修竹，苍翠欲滴，石子小路铺满了一层厚重落叶。

　　忽闻一阵木轮滚动之声，缓缓靠近。

　　正在打扫莲池长桥的两名弟子，停下手中的活计，闻声望去，见一男子双腿残疾，转动着木轮椅，从容平静地驶向他们身侧的慈云阁大门。

　　“诶，这位外客请留步……”
　　一名弟子警觉，慌忙上去拦住那人。

　　可仔细打量了一番对方低沉的脸色，感受到他身上阴郁冷寒的气质后，那弟子又姗姗反应过来，面露不屑地撇撇嘴。
　　“是你啊，残废学长……”

　　讽刺入耳，寄愁雪神色波澜不惊，手心攥着几朵小巧的桂花。

　　他似乎早已习惯同门的奚落，而总是冷静稳重，不卑不亢。
　　只是今日低垂的双眸，闪过了一丝微不可闻的杀意。

　　另一名弟子见情势不对，也跟着过来，恰巧撞见这般尴尬的场面，只是性格怯懦，不敢落井下石，眼色仍是嫌弃。
　　“诶，算了算了，跟一个废物计较什么，我们快去做事儿，晚了就错过开学典礼了，听说今日湘座好像也会到场呢！”

　　“嗯？真的假的，我怎么不知道？”那人惊讶侧目。

　　“当然是真的……”
　　两人忘我地争论，却不曾注意到身边的寄愁雪已经转着轮椅，来到慈云阁的正门前，指尖灵光一现，落满尘埃的大锁轰然坠地，声音清脆。

　　两人反应过来，愤怒吆喝：“你这残废，耳朵聋了吗？竟敢擅闯湘座的居处，是不是想……呃——”

　　话语未尽，一支冰刃，刺破喉咙，将杂音的主人残忍定入百米外的白墙上，一路血溅。
　　“啊！你，你，唔——”另外一人也无可幸免，亡命在墙心。

　　寄愁雪淡淡眨眼，都未曾回头目睹二人的惨状，目光漫不经心落在两旁的门联上。
　　“悯世在己心，非为欲与誉。”

　　他冷漠嗤笑一声：“那若是徒儿偏要师尊一生毁誉，堕落俗欲呢？”

　　朱漆大门轰然敞开，满庭仙风清冷，一丝血腥的杀气，微微低回。

　　＊

　　夕阳照重峦，青山随影隐。
　　清阳的朝暮，最适合孤僻心境的人站在这一方桂树下，登高望远。

　　向扶摇不知凭栏看了多久，恢弘的落日余晖，已将她完全融入一片暖黄之中。
　　以至于她最敬爱的湘座路过她身畔时，她出神到毫无反应。

　　“扶摇，为何总见你一人在此凭栏远眺？”
　　清和的嗓音不乏长者的关心。

　　“嗯？湘座！”向扶摇惊诧回头，面露局促又颇是惊喜。

　　“我时常在此看山，因为远处的香丘很像我家乡的山峦，让我很怀念。”

　　原飘渺认真倾听她的心愿，顺手将手中的经卷夹在怀中，对她微笑：“远游故土的学子，最希望学有所成，回报家乡。你也如此嘛？”

　　“是。”向扶摇点头，但回想起已经支离破碎的云婴城，眸光不由黯淡一瞬。

　　看穿她的伤感，原飘渺垂眸，平静地问她：“那你不喜欢待在清阳吗？”
　　“啊，不是。”向扶摇错愕摇头。

　　原飘渺却接着反问：“那……是不喜欢湘座我吗？”

　　“啊！更不是了，扶摇毫无此意。”
　　向扶摇诚惶诚恐地抬头望他。

　　“呵，那我便放心了。”
　　原飘渺温和轻笑，仿佛很是在乎她心声的神情。

　　向扶摇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湘座是在安慰她。
　　她似乎从未见过一本正经的原祭酒这么笨拙地开过玩笑。

　　“原祭酒，多谢你。”
　　深受感动，她鞠躬致谢。

　　原飘渺淡淡搀她直起腰身，静静陪伴在侧，与她共赏黄昏许久。
　　尔后郑重地问她：“扶摇，让我教你习枪好嘛？”

　　“嗯？”向扶摇有些恍惚。
　　她自入清阳来，与这位祭酒只有数面之缘，虽然无比敬仰他，但也听过他几乎不收内门徒弟的传闻。
　　今日这是怎么了？

　　原飘渺解释道：“我想破例收你为门下弟子，单独传授一门武艺给你。”

　　“这……原祭酒你为何……”
　　尚在不可思议的惊诧之中，眼前却忽来一阵迷雾，将恩师的容颜重重遮掩。

　　“啊，师尊！”
　　向扶摇倏然睁开双眼，伸手去捞。

　　手中空空荡荡。
　　取而代之的是梦醒后的一阵惘然。

　　“扶摇学姐，扶摇学姐，你在吗？校会要开始了。”
　　愣神间，门外传来小学妹急切的喊声。

　　向扶摇扶了扶额，有些疲惫地回应：“嗯，好，我马上来。”

　　回想刚刚的梦境，她暗暗叹息：原来，思念再深，梦中之人也只是昙花一现。

　　＊

　　浴池水雾朦胧，檀木桌台上焚香缭绕。
　　一把空空的轮椅闲置角落，一柄累累白骨炼化的邪剑静等血养。

　　沐浴，是对即将成为剑下亡魂的愚昧众生最郑重的仪式。

　　温热的池水中，寄愁雪张开双臂，一身赤诚，轻轻靠在玉壁上，湿润的手指规律敲打着瓷砖。

　　他闭上眼睛想，这是原飘渺的屋子，充满了渊博的书香，充满了伪善的温柔，充满了罪恶的血腥……

　　他躺在师尊的浴池里泡澡，点着师尊最喜欢的蓝莲香，身畔还搁置着师尊最干净的衣裳。

　　“原飘渺……我的好师尊，你可不要让徒儿好等啊……”

　　寄愁雪长叹一口残忍的气息，慵懒睁开眼睛，径直从铺满花瓣的水中起身，水珠沿着他硬朗的锁骨线条急急坠落，淌过白皙腹部的鲜明纹理，双腿更是笔直健康。
　　一身神清气爽，丝毫不像一个残废多年，柔弱不能自理的仙门大师兄。

　　望了眼窗外昏暗的天色，寄愁雪目光一沉，便将原飘渺身为祭酒最庄重的衣裳裹在身上——确实略显局促。

　　但他不在乎，而是端坐在铜镜前，拾起一把木梳，梳着额前懒干的发丝，斜遮了一双深邃的眉眼。
　　他再将肩侧浅穗色的散发取出几股，慢慢缠绕，编织出自己故乡男子最有特色的长辫。

　　转而捡起桌上两颗精美的淡蓝色耳钻，重重钉在右耳耳垂上已经淡消的耳洞里。

　　一丝轻微的血意。

　　他视而不见，款款起身，望了眼桌边的拂尘，讽刺冷笑。
　　随即扬手一翻，一把邪厉逼人的雪剑入掌，令他更似沉冷归来的地狱修罗。

　　推开门，又见远处青山隐隐，晚霞浓红。
　　寄愁雪摊开手心，任清秋桂子随风而去。

　　他目光凝结，信念坚定：“义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负他，所以……师尊，只好对不住你了。”

　　＊

　　回归校台之下，已是人潮翻涌的景象。

　　向扶摇帮忙安顿宾客，一面观察武林各大门派的来人面目，较之往届，多了一些高手名侠，名门望族，他们似乎都是为了见原飘渺而来。

　　可见，一方学府坐镇祭酒的影响是有多大，能惹得这么多人对他倾目关注。
　　但她细想之后，湘座会在清阳开学这一天回归的消息好似一直都是传言，并未有人真正通告过他们，当下怎会如此齐心相聚在此？所为什么呢？

　　向扶摇沉思之际，一人悄然靠近她的身畔，带着一丝拘谨的青涩笑意，向她问好。
　　“扶，扶摇，好久不见了。”

　　“嗯？萧大哥，连你也回来了！”向扶摇错愕抬头，眉眼袒露真挚的欣喜。

　　萧问情重重点头，微微笑着：“嗯，我回来见原祭酒，顺便向他讨教一些我行医过程中遇到的难题。”

　　“哦，湘座还未出关，但听说是今日。”向扶摇语气迟疑，敛眸低垂。

　　萧问情并未多想，只是高兴能与她重逢当下：“不碍事。我这次回来待得久，可以等他。”

　　“嗯。诶，对了，你有看到愁雪师兄嘛？似乎从昨日开始，我便没有注意到他了。”
　　相顾无言，向扶摇突然发问。

　　“没有。”萧问情摇头，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羞赧，“我一回来，最想看到的人就是你。”

　　“嗯？”向扶摇失神刹那，并没听清他的话。

　　“啊，我是说我回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你，除此之外，我再没遇到过旁人。”
　　萧问情迅速反应过来改口，有些失落地抿唇。

　　“哦，真是怪了……”
　　向扶摇没再多问，眉宇间仍是淡淡困惑。

　　直到有人来喊——
　　“扶摇学姐，开学典礼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