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龙者》闻晓白

79、第 79 章

　　罗伊一夜没怎么睡好，第二天有点头重脚轻的。外城军由于战场上突出的表现，得到了几天的假期，费里曼闲来无事便来找罗伊。费里曼到的时候，罗伊正在处理这次战争的善后事宜。
　　一场仗打下来，不可能没有死伤，伤者和逝者家属都需要妥善处理，剩下的还有各种赏罚，还牵扯着武器战马消耗，从人事到财政都有很多要安排的事情。
　　这支外城军的赏罚罗伊从不插手，都由费里曼做主，他只管出钱。赏罚是立威的过程，也是收服人心的过程，应该由真正掌权的人来做。这个人理论上应该是罗伊，但是他把这个权力让给了费里曼。
　　说是让，其实也是顺水推舟。这支军队从一开始就是费里曼召集起来的，练兵的整个过程都是他一个人主导，真要介入这支军队，势必要跟费里曼争，而想要争过他，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罗伊并不打算跟费里曼争，他把事情一条条整理好了，都交给了费里曼。以往费里曼不管细枝末节，只管开口要钱要物，帐都是罗伊算的，至于钱从哪里出，也要罗伊头疼。这次罗伊把帐交给了他，但是钱的问题还是需要罗伊自己考虑，那是财政的问题。
　　费里曼哪有耐心处理这些事情，皱着眉头看着罗伊：“怎么给我了？”
　　罗伊挑眉笑道：“反正你这几天也没什么事情，就当消磨时间了。”
　　费里曼知道他是故意的，他要让自己看到这一笔笔花销，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笔财政负担。他才懒得管这种事，说道：“我给你个大体数字，不用算这么细。”
　　罗伊叹了口气：“你不算就得我算，我这几天没这个精力。”
　　费里曼闻言盯了罗伊半晌，觉得他脸色似乎是不太好。
　　罗伊见了他的眼神，笑道：“别这样看着我。这次上战场的不止外城军，其他的人我也要管，更何况现在入冬了，还要考虑加登郡难民的过冬问题，我分不出时间。”
　　费里曼听他这样说，收回目光，去看罗伊给他的账目。罗伊为了让他有个参照，把以往的账目一并给了他，让他自己研究。费里曼哪有这样的耐心，看了一会儿就厌烦了，好不容易挨到午餐时间，伸手抽出罗伊手中的公文：“先吃饭。”
　　罗伊抬头瞥了费里曼一眼，似乎有些无奈，但还是在桌子上收拾出一块地方，吩咐人送午餐来。
　　“就在这里吃？”费里曼似乎有些不愉快。
　　罗伊愣了愣。他平时也没有什么人一起进餐，事情多的时候就在书房随便吃点。但是今天费里曼在，于是他站起身来：“去餐厅吧。”
　　费里曼一般练兵都到下午，通常会来和罗伊一起吃个晚餐，没想到他午餐是这样的，没好气地说：“你平时都是这样？居然没人告诉过我。”
　　罗伊听他又开始过问这些琐事，不由无奈，况且王宫侍从原本也没有义务向费里曼汇报任何事，罗伊才是这里的主人。但他不想因为这种事情闹得不快，笑了笑道：“你以后常来不就知道了？”
　　费里曼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两人去了餐厅。午餐比晚餐简单些，通常不会吃那么长时间，但这次罗伊吃的很慢，他有话要跟费里曼说。他看着费里曼没一会儿就吃干净了餐盘里的东西，觉得有些好笑。费里曼最终还是学习了餐桌礼仪，但看起来总不太像那么回事，他也始终不喜欢细嚼慢咽。
　　费里曼见罗伊一直看着自己，哼了一声：“很好笑？”
　　罗伊摇了摇头：“喜欢看你。”他的声音很轻，刚好不轻不重地在费里曼心尖滑过。
　　“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罗伊微怔。费里曼对他的了解，似乎过于多了。他点了点头：“可以告诉我你不愿遣散外城军是因为什么吗？”
　　费里曼愣了愣。他猜到罗伊可能要问这件事，但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我说过以后会给你解释。”
　　“那这次战争的起因又是什么？”
　　费里曼眉头一皱：“你怀疑战争是我挑起来的？”
　　罗伊叹了口气：“我不想怀疑你，但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我是圣光城的君主，我需要对城中所有人的安全负责。”
　　费里曼冷笑一声：“所以你还是在怀疑我。”
　　罗伊看着他，神色平静：“信任是需要基础的，我需要你帮我建立这个基础。”
　　费里曼打量着他。这么久了，他可以从罗伊的举动中推测他的想法，但永远无法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他是真情还是假意。
　　见费里曼没有反应，罗伊向他笑了笑，用更加温柔的语气问道：“你愿意帮我吗？”
　　这样的语气实在太有诱惑力了，费里曼叹了口气：“我不遣散那支军队，是为了对付龙。”
　　这个答案似乎在意料之中，但罗伊还是稍感惊讶。
　　“我跟你提过我曾经摸到过龙的栖息地，但我有件事情没跟你说，那就是近些年来恶龙对圣光城的侵扰为什么越来越频繁。”
　　罗伊一怔。
　　“那些龙跟圣光城有些相像，也有等级制度，有个头领。现在的头龙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它经常威胁其他的龙给他进贡，逼那些龙为它扩张地盘。所以我猜到和平不会维持太久。”
　　“所以这次不是你。”
　　“不是。”
　　罗伊松了口气，轻声道：“抱歉。”
　　他知道费里曼瞒他的事情未必比他瞒费里曼的少，他首先做出个开诚布公的姿态来对费里曼，便在等费里曼对他坦白。如果费里曼始终不肯，那他可能就要重新掂量对待这个人的方式了。幸运的是，他等到了。
　　费里曼哼了一声，似笑非笑：“你道歉倒是快。”
　　罗伊看着他：“所以你的计划是？”
　　“计划？”费里曼装糊涂。
　　“所以你准备告诉我你什么计划都没有，只等着被动挨打？”罗伊打量着他。费里曼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他继续说道：“那样的话侦察兵和军队不需要同时保留，没必要一直这样耗着。只是打防御战，那支军队也没有必要这样高强度的训练。”
　　费里曼听他这样说，知道这次混不过去。罗伊从不亲自带兵，他在战场上基本就是个摆设，但这不代表他对军事一窍不通，事实上，他是受过军事训练的，也懂得战术战略。更何况，他对事情的观察十分敏锐。
　　“如果能把头龙杀死，把这些龙赶到荒原更深的地方，那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圣光城应该都不会再受到侵扰。”
　　罗伊心头一惊。这件事说起来轻巧，但真做起来风险巨大。罗伊思忖了一下：“按照你的说法，头龙并没有自己到圣光城来，怎么杀？”
　　“需要我们到荒原里去。”
　　“可是荒原里全是龙。”
　　“但是它们大多数不会围绕在头龙周围。战争肯定是无法避免的，但是只要速度够快，杀死了头龙，剩下的龙未必会继续攻击我们，它们自己就乱了。”
　　“如果他们反过来报复圣光城呢？”
　　费里曼摇摇头：“龙没有人的感情，它们到圣光城来只是为了掠夺，吃亏之后就会立即撤退。它们有着野兽的天性，不愿冒险，不愿受伤，因为在荒野受伤是危险的，很可能会吸引它们的敌人，甚至成为同类的盘中餐。”
　　“你是否能够保证圣光城的安全？”
　　“我不能告诉你圣光城一定安全，但是我观察过那些龙很久，基本可以判断它们的行动。而且，现在的头龙贪得无厌，如果什么都不做，圣光城一定会不断遭受袭击。不如冒一次险。”
　　“这个险该不该冒要由我来判断，我需要你提供更详细的信息。”罗伊说这话的时候，全然是君主的模样。一旦涉及圣光城，他就是理智无情的。
　　费里曼没有跟他争。只要罗伊足够冷静，他同意的可能性就很大。那么就没有必要争。
　　“所以，你之前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我之前没有把握。”费里曼不喜欢商讨议论那样啰嗦的过程，一旦确定就去做，没有把握那就去找方法增加胜算。当然，他还有一个考量。这是件风险巨大的事情，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他不愿说出来让罗伊操心。罗伊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胡思乱想。
　　费里曼没有把这个理由说出来，但罗伊似乎猜到了，他叹了口气：“你如果不想我担心就该早点说的，这王宫里永远有太多风言风语。”
　　费里曼也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样复杂，顿了顿，道：“好。”
　　罗伊听他居然应了，有点意外。费里曼不是个喜欢废话的人。他凡事并不习惯与人沟通。他喜欢行动，且向来一意孤行。但是这一次，他向罗伊做出了解释，并且同意沟通。
　　罗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便只是望着费里曼笑。
　　费里曼从中品出了迷醉的味道，那是种心甘情愿的沉溺。他心想，早知道这样，退一步就退一步呗。他强硬惯了，永远都是半步不让，最多就是隐忍不发，僵持不下。但这次，罗伊牵着他的手，温温柔柔地引着他走了一步，他忽然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如果对方是罗伊的话。罗伊那样迷恋的眼神，让费里曼觉得，不亏。
　　罗伊用那样温柔的目光看了费里曼半晌，突然轻声说：“送我回去休息一下好吗？”
　　费里曼一怔，随即意识到什么，伸手去探罗伊的额头，果然一片滚烫。昨天在荒野冻了一天，他还是发烧了，而且烧得很厉害。
　　罗伊不仅在发烧，心悸也十分严重，他现在一阵阵头晕目眩，不敢自己起身，怕站不稳。他把手伸向费里曼想让他扶自己站起来。
　　费里曼站起身来，抓住他的手腕，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向怀里一带，一弯腰打横将罗伊抱了起来。
　　罗伊一阵眩晕，脑中空白了一瞬，下意识说道：“别……”他缓了缓神，又道：“你扶着我就好。”
　　他为了跟费里曼说事情，让侍者都出去了，但是回卧室的这一路难免遇到人。
　　费里曼看了他一眼，将他放下来。
　　费里曼不折腾还好，这一番动作让罗伊心跳加快，只觉得天旋地转，落地脚下一软，险些跌坐下去。费里曼一把将人捞住了，冷哼一声，重新将人抱起来。
　　罗伊感受着自己的心跳，知道现在不能逞强，由着费里曼将他抱回卧室。费里曼将他平放在床上，想要起身。罗伊胸口憋闷得厉害，不想躺，便拉住费里曼的衣袖，想借力坐起来。
　　费里曼显然会错了意，耐着性子说道：“我不走。”
　　罗伊也不解释，索性勾唇笑了笑：“那你让我靠一会儿。”他被高烧耗干了力气，声音显得十分低柔。
　　费里曼闻言便坐下来，扶他坐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罗伊感觉费里曼重重地呼了口气，抬眼看他：“生气了？”
　　这角度，恰好是一个仰视的姿态，费里曼看得莫名心动，却只是瞪了他一眼。
　　罗伊叹了口气：“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事情。”
　　“你没错？”
　　“我不可能不上战场。”
　　费里曼心中默默叹了口气。是的，罗伊不可能不上战场，也不可能不管圣光城的大小事务，那都是他的责任，他其实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承担了属于他的责任而已。但是这份责任对他来说，似乎有些太重了。十几年前在外城的时候，他还能跟着费里曼一路奔跑，虽然最后也体力不支，但那比现在好了太多。这些年，纷繁复杂的事务，和背后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耗费了他太多心力。他再能坚持又怎样？他始终要受到这个身体的限制。
　　但罗伊似乎没有为这件事感到懊恼，他伸手勾了勾费里曼的手指：“你需要学着习惯。”
　　那不是费里曼的风格。费里曼从不去习惯任何事，他只会反抗和征服。然而在罗伊的处境中，这似乎有点困难。他要反抗什么，征服什么？反抗命运，征服病痛？他似乎根本找不到可以反抗征服的对象。罗伊面对的，似乎只有漫长的时间，和随着时间无限蔓延的痛苦。他仿佛躺在一个荆棘丛中，病痛和王位都是利刺，越挣扎就越血肉模糊。于是他学会了在痛苦中沉静下来，耐心去观察那些刺痛他的荆棘，学习着一点点把那些利刺包裹起来，让他们失去伤害自己的能力。
　　自从上次他找费里曼谈过，费里曼就没有那么恐慌了。他能感觉到，罗伊正在拼尽全力从一个死局中挣扎出来，而他拼尽全力的方式，是那样温柔。就好像他今天，明明病得连站都站不起来，却还耐着性子，将所有的不安和惶恐都融化在柔情之中，一点点引导费里曼解释外城军的事情。费里曼不知道支撑他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他总是让他惊讶。
　　费里曼叹了口气：“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担心。”
　　罗伊攥了攥他的手指：“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
　　罗伊知道，这三个字代表着一种信任。跟身份地位纷繁局势无关的，只属于两人间的信任。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靠在费里曼怀中，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