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上有只小兔子》朕微萌

2、宇宙新人类

　　她‘落’在橘黄色夕阳下，覆盖着低矮灌木丛的开阔斜坡上。
　　一条羊肠小道于灌木丛中，顺着坡道的起伏，从她脚下一直延伸到肉眼看不到的远方。
　　刚刚那一瞬间，跳过倒三角出口后发生的天地陡变空间瞬移并没能引起她的恐慌。
　　不过，不是因为不会，而是时间根本没来得及。

　　眼前世界所展现的一切，瞬间侵袭她的整个视野，在她纷繁而混乱的大脑里独占鳌头，让她再顾不得除了眼前之外的其他……

　　她发现，如她脚下这般的羊肠道并不止眼前这一条，还有很多条。
　　它们分布在她的左右两侧，几乎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彼此间的距离也约莫相等。它们略有逶迤地通向远方的样子，让人放眼望去，仿佛看见一窝齐头并进，灰白的蛇。

　　更关键地是，那许多羊肠小道上也都站着一个如她一般的人。
　　一般的茫然，一般的仿佛刚从别处‘降落’而来的‘幸运儿’。

　　先前她始终觉得，或者坚信，能够成功脱离水域逃出升天的，有且只有一人。
　　可是眼前景象却告诉她，与她有同样遭遇的，绝对不止她一人。

　　也不能说是被茫茫之中的世界意识给骗了，或者被自己的直觉给骗了，而是，也许世界本身就远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加大而多元，其间的竞争也远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加多而残酷。
　　也许他们刚刚逃离的，并不是和她经历的一样的荒芜水域，也许是危机重重的原始深林，也许是飞沙走石的戈壁沙漠……

　　不过，这些都重要。其性质和结果都是一样的。
　　此刻他们这些上一局的‘幸运儿’又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开始新一轮的角逐。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穹隆。
　　唯有时间，和先前的水域世界大体一致。倾斜着洒下的，橘黄色和玫瑰色交织的落日余晖好似在娓娓告诉她，‘你的时间不多啦，赶紧吧……’

　　于是她想也未想，本能一般即刻顺着脚下的羊肠小道一路狂奔，朝着山坡下，朝着那即将跌落天际线的大半轮残日。
　　阳光的方向好像一直都是她的心之所向、她的方向，恰若神明的指引，那里有她的光热和希望。

　　于她而言，这一次的考验仿佛比上次还小些，一路上除了偶有岔道可能会将人引向错误的方向外，其他便再无任何危险意外发生了。
　　时不时地也会遇到同样在自己个儿的跑道上狂奔的同类，但很快又分开了。

　　同类之间变得前所未有的友好，虽然竞争仍然存在，但不必再‘迫不得已’地互相残害。
　　因为时间变得越来越紧迫，奔向自己的目标远比干预同类的速度更重要。

　　但这一切并不和此刻温暖浪漫的氛围相冲突。
　　傍晚不似清晨，代表着一个新的开始和希望，但它同样可爱美丽，值得我们的赞颂。
　　那逐渐柔和下来的温度，那倾尽最后一丝力气燃烧出的惊人瑰丽，鸟还巢，草木微垂，无不写着同样一个字——“归”。

　　‘安’者方能‘归’。
　　若能‘归’便是‘安’了。

　　她一路‘跑’得可谓心花路放，仿佛真能回到哪里，或者去见‘回去’才能见到的美好的人。

　　下了覆盖着低矮灌木丛的开阔斜坡，跨过一条小河，再绕道月亮弯的林地，再走些起起伏伏迂迂回回的路，她终于抵达一个圆形、约摸千余平，略高于周围地面的石坝。

　　这时暮色黄昏消失了，可天地间并未进入黑夜。
　　光线变成机械式的冷白，站在空旷的石坝上，她的个人体感说不上不好，也说不上好。

　　她知道她没有走错路。
　　她到了她该到的地方。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那些曾今走过的，亲历过的所有景象，包括时间都消失了。它们像是被创造出来的。
　　不，她宁愿相信先前的一切才是真，此刻只是进入了一个和先前不一样的独立空间。

　　这时，在她的正前方，石坝边沿的空无空间里，像是一扇看不见的门被徐徐拉开，然后露出里面部分正在运作中的黑亮机械零件。
　　对于一颗文科的诗意大脑，看见密密麻麻重叠交错的机械零件和看见手术台上被划开肚皮展露出来的人体器官组织一样，她感到无知茫然且带点恶心。

　　手术台上被划开肚皮展露出来的人体器官组织是人体所有器官组织的一部分，更是整个人体结构中的一小部分。
　　此刻她眼前所见的一片黑亮机械零件亦是一个巨大的机械体的一个小小局部一角。

　　她感觉，她该朝着那一片正在运作中的黑亮机械零件而去。
　　那些所代表的，尚不知全貌的巨大机械体好像便是她的最终的目的地。

　　但是又很奇怪。
　　存在在那里的机械体巨大且神秘，甚至理所当然地意味着高高在上无与伦比的荣誉，可是她心中小小的情感和温暖却无处寄放。

　　总之，机械体是她最终的目的地。
　　但又好像不是。

　　她苦恼犹豫的时候，有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朝向她这边而来。
　　然后她便见那一片正在运作中的黑亮机械零件被一片又一片的长方形金属砖次第铺盖，然后一双穿着黑皮鞋的脚露了出来，尔后露出一个中等个头的中年男人。

　　男人穿着深蓝色的工装上衣，黑色裤子，寸头，戴着眼镜，大众长相，气质沉稳可靠。
　　他一露面，她便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脏噔的一声坠了地，然后稳稳着陆。

　　他仿佛有一种了不起的能力，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说，只要在那里，就能安抚她这‘一路以来’的惶惑、害怕、犹豫、辛苦……
　　他仿佛一种符号，寓意着互相扶持、彼此承担、荣辱与共。

　　他是她的后背，她底气中的一部分，必要的时候还能弥补上她的不足，帮助她去做、去成为……
　　他是她的丈夫。
　　她想是的。

　　“幸好你来了。”
　　她的丈夫在离她不远的时候突然加快脚步，几大步便跨到她身前。

　　她看得出他的激动和高兴。但他的职业和性格又让他做不出过于明显和夸张的表情及动作来。
　　他这时只是眼珠要比平时更亮而有神些，眼尾同时勾起几条上弯的纹路，紧抿着嘴，伸出双手握住她的双手。

　　她还眼巴巴地等着，他能说出更多话来。而他也表现的确实有千言万语要向她告知和交代似的。
　　可他却自始至终痛苦地隐忍着，嘴一动也没动。

　　他依然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腾出来轻拍她的背心，把她往他刚刚下来的地方带。
　　他对她说：“我送你上去。”

　　她确被他往前带了几步，背后被一下一下轻拍的动作无比熟悉，让她恍惚想起深夜静室里一声一声温柔而低沉的轻哄；而那只轻拍的手也让她觉得灼热得有些滚烫了……

　　一瞬间，一些信息自然而然地进入她的大脑。
　　宇宙恒星时代末期，地球上的一部分人类因为一些原因或主动或被动地离开了地球，离开了太阳系，离开了银河系，然后在茫茫宇宙中流浪，甚至跨越时间和次元寻找新的生机和未来。

　　宇宙简并时代，当年那批离开母星的人类后人中的一小支，他们栖身的星球及星系即将从奄奄一息的状态走向死亡和沉寂，最终并入黑洞。
　　在‘再次流浪寻找新的生存之所’和‘返回祖宗曾经离开，如今仍然存活着的母星’之间，他们选择了后者。

　　做出这一决定，也许是，在宇宙的简并时代寻找新的生存之所并不会比返回遥远的母星更加容易；亦或者他们世世代代在外流浪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从基因里留传下来的思乡之情终究起了作用，早已进化得面目全非的文明仍然模模糊糊地渴求落叶归根……

　　总之，这一小支宇宙新人类的统治阶层迅速集结这个即将死亡的星球上的有限资源，用了几十年时间，打造了一艘配备着同时仅供三百人繁衍生息的生态循环系统，可以超越光速，不惧横跨时间和空间的‘世代飞船’。
　　此‘世代飞船’极具智能，拥有一定的自我思想和个性，可以称之为机械生命体。而且它不是从建成的那一天起便基本面貌功能已定，它也是会自我成长和进化的。

　　飞船造好后，便是挑选足够幸运的三百人登上这艘飞船，然后踏上漫长而充满希望，但也可能遭遇不可预期的风险和意外的‘回乡’之途。
　　可是要从上亿人口中挑选出仅仅三百人，三百人中甚至还包含一些维持飞船顺利运行的必要工作人员，实在是一件残酷而危险的事。
　　所以‘回乡’计划以及这艘世代飞船并不为这个星球上的大多数宇宙新人类所知。

　　而她先前经历的那些类似于求生类节目的比赛，便是高层针对平民开放的唯一一个登上飞船的名额的争夺赛。
　　‘最终的获胜者有且只有一人’，她的直觉自始至终都没有错。

　　现在是她撇下那些曾与她‘同台竞技’的平民同类，独自登上飞船的光荣时刻。
　　她顺着丈夫的力道往前走了几步，飞船适时自动放下一架窄窄的金属伸缩梯。
　　伸缩梯导向的地方和她丈夫刚刚出来的地方并不在同一高度。

　　她突然停下脚步。
　　见她停下，她的丈夫即又鼓励她道：“你上去吧。”

　　可她却呆呆地转过头来，问了一句和她此刻呆呆的表情完全不符，可谓石破天惊，或者打碎一湖平静的话来。
　　她问她的丈夫：“等等，你不和我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