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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一切虚妄5 ...

  •   洞穴千回百转,几人像误入房间的鸟一样四处乱撞,同时又不断地提防蜘蛛群的靠近,走了许久都没能找到壁画的另一端,就连原路也照不到了。于是在高涯的提议下,一行人进入了某个大洞穴,选了一间高处的龛暂歇。

      在上面准备祭典需要花费很多精力,跟着项述坠落下来的人又全是当初就在祭台上的,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借着人群聚集带来的安全感,很快就陷入了瞌睡中。

      “哒哒哒……”

      项述微微眯起的眼睛轻眨。龛下方传来那具骷髅的响动。他爬起来,左右看了圈,发现只有两名弟子昏昏欲睡地守着火,便沿着墙根溜出了龛,循着声音跑去。

      少年光着脚在洞穴中小跑,身后飘动着祭服细长的飘带,闪动的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洞壁上,勾勒出壁画一样华丽灵动的图案。项述也明白这次前去就是要被怪物猎食的,可是他满心好奇,好像被蛊惑了那样按捺不住追寻它的脚步。

      这次的声音在一个小小的龛中,项述往里走,发现龛很深,洞壁破了,连接着另一条狭小的洞穴。

      骷髅就待在洞穴的深处,项述贴着墙,看见它还用着之前的姿势爬行,不过快了许多,仿佛正在躲避什么。它不再和之前一样洁白了,身上生了许多粉红色的膜和血管,行动起来发出黏糊的声响。

      项述有些反胃,却见到它身后还跟着零零星星几只蜘蛛,一下对这群东西心生厌恶,硬生生把恶心憋了回去,跑到龛外的火柱下,取了一小根沾了油脂的骨头,点燃后回到原处,撩起火把烧死了一团蜘蛛。

      黑色的生物在地上噼啪作响,扭曲成一团,终于不动了。

      项述松了口气,在离骷髅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对它说:“它们吸你的血吗?”骷髅用空洞的眼眶看着他,脖颈咯吱作响,歪了歪头。

      项述明白了壁画上的故事,难怪自从蜘蛛进来后“舍骨”再也没能离开洞穴,原来蜘蛛和“舍骨”不仅仅在竞争落入宫殿的猎物,就连“舍骨”自己也成了蜘蛛的猎物,无处捕食便无法成人。

      “舍骨”在洞穴尽头徘徊,项述把火把插在地上,蹲下自言自语道:“听不懂人话,不说了……”
      谁知道那怪物机灵地遛过来,又一次扑到他身上。

      项述下意识地别过头,手上却没有抵抗。舍骨身上生了点肉,略微有人形,项述想到这些肉都来源于自己,它是他流动的血液,是他遗失的肉,是他之外的另一个身体,看见后既感到恐怖又心里难受。他很小心地不敢碰它,好像任何接触都会带去疼痛。

      它压着他的腰坐下,细长的指骨卡在项述颈侧,他胆颤心惊地垂下眼,目光落在那只手上,这只是骨骼,浅浅附加了一层血管,却看上去比自己的手大了不少,单只手就能握住他的脖子。

      项述是它不堪一击的猎物,舍骨张开还拉着血丝的口,尖锐细长的牙齿被一层半透明的膜兜在骨骼上,惊悚至极。

      项述闭上眼。他自投罗网,蜷缩没有意义。他对舍骨说:“你会实现我的愿望吗?”

      “哒哒哒……”那一口迟迟没有落下,它的牙关飞快地碰撞,好像在笑。

      他瞥向它,上挑的眼尾总带着高傲的神色,目光却在不安地来回移动。舍骨高高在上,对视的瞬间忽然低头咬住他的耳尖,不等他反抗,又松口端详他的反应。

      完全是戏弄。

      项述听见自己超速的心跳,几分惊慌随之散去,他面带愠色地说:“我讨厌你。”伸手探向火把便想往它头上砸。

      舍骨完全不理会他的话,攥过他的手腕放纵啃咬,它的猎物无从逃脱,压抑着恐惧不敢尖叫。火把落在地上熄灭了光源,血源源不断地从一个身体流向另一个身体,他失去,它剥夺,生命流转在两个身体里,将死的将生的都在这场猎食中剧痛。

      项述亲眼看着它的喉咙被薄膜和肌肉覆盖,头部生出黏糊糊的肉,他太害怕了,浑身颤抖甚至没察觉到流泪。谁知怪物就在这时停下了,拉起一根他祭服上的飘带,轻轻地擦去项述的眼泪,又不厌其烦地擦干他身上的血迹,最后一处一处地复原伤疤,古怪地保持着捕食之后的仪式感。

      最后它起身,血淋淋的身体是个挺拔的人形,站立在项述面前,骇人又沉稳,它还不会和人一样说话,只是拿着它的法器,在洞壁上刻起了东西——

      一副曲折复杂的线条图。

      项述刚想叫住它,忽然见到龛门口闪过几道火光,刹那间舍骨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脚步声涌入洞穴,高涯和几名神婆弟子寻上来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高涯审视着他。

      项述双腿不稳地站起,喘着气只想离开此处。

      高涯厉声道:“刚刚那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项述推开他,快步走向龛外。

      “你想喂食那个怪物。”高涯拉住项述,目光阴沉地说,“你想喂饱那玩意然后让它实现什么屁愿望?”他说着就阴冷地笑了起来。

      项述攥住被他扯走的祭服另一端:“那是个怪物,愿望是骗人的幌子。”

      “是吗?”

      项述不言不语,就这么冷傲地直视面前的人。高涯忽然发了怒,凶狠地扇向他。

      “嘶……”项述咬紧下唇,清瘦的脸侧浮起红印,侧过脸依旧是那副对人爱理不理的姿态。

      高涯眯起眼,盯着他祭服上的血迹:“这么多人被你带下来,你还想自己逃出去?自私地把所有人放到这样的境地你就开心了啊?”

      他说着,几名神婆的弟子也围上来,项述不耐烦地低下头,不和他们直接对峙,抬手指向洞壁上舍骨留下的划痕,道:“地图。”

      高涯嘴里的话顿了顿,甩开他,对神婆的弟子道:“看好他。”

      项述仰起头,森冷地看着怪物为他留下的提示,喉结因紧张滑动而下,一滴带血的汗掉落。

      人骨宫殿毕竟是舍骨的老家,被蜘蛛寄生也不过像是被稍微改装一番,它对各个出口和洞穴十分熟悉。不过舍骨没有指出出口,而是把他们引向了洞穴更深处。

      一行人照着它绘制的路线,寻找各个标志点,越走越黑。地面上的沟渠愈加密集,四面八方传来蜘蛛群移动的声音。洞穴深处的血腥味格外浓郁,原来先前他们为了躲避蜘蛛走错了路,可是如今进入深处,又被蜘蛛包围了。

      高涯在最前方对项述道:“你最好别耍我们。”

      项述这会被两名神婆的弟子控制着,冷冷道:“我没说地图通向出口。”

      “你……”高涯咬牙,又扬起了手。

      突然间,嘶嘶作响的蜘蛛声大了起来,项述皱起眉说:“快点走,到宫殿最中心就胜利了,不用担心蜘蛛。”

      高涯低声骂他,转身拉上妹妹快步朝前跑去。

      一走出这条路,他们便进入了一间高不见顶的洞穴。在这里,蜘蛛制造的泥地渐渐消失,露出地面上鳞次栉比的骨骼,巨大的骨刺仿佛花瓣一样绽开,环绕着洞穴塑出塔型的阶梯。

      几根火把尚且只能照亮洞穴的一小部分,四周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洞口,沟渠从中通往洞穴中心的一个大池子里,血和油脂蓄积在其中,池子内直立着一尊宏伟的雕塑,错乱的人骨纠缠而上,下方则耸动着黑色的巨浪。

      “那些,那些都是蜘蛛吗?”神婆的弟子惊道。

      似乎是察觉到了外来的气味,蜘蛛躁动起来,混乱地爬向他们。

      “不好!”高涯脸色巨变,“原路返回。”

      他话音刚落,蜘蛛群忽然剧烈地开始吵闹,几人回过头,看见人骨雕塑上方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身影——

      一具血淋淋的尸骸,冲破蜘蛛群的围堵,扭曲着,爬动着朝他们走来,一点点攀上骨刺,留下粘稠腥臭的血渍。它的肌肉全部萎缩了,四肢刺穿皮肤,骨骼上还覆着棕红色的筋膜。

      不知道是谁爆发出一声尖叫,人群彻底乱了阵脚,高涯强力想要制止混乱,却在越来越近的蜘蛛群面前失去了理智,自己也疯狂地向着外面逃窜。

      项述冷淡地伫立在原地,听着四周疯狂的嘶吼,却仍然无动于衷。只有血色浅淡的嘴角缓缓勾起,带出一个陶醉的笑,他的睫毛投下阴影,看不出眼神,仿佛在投入在这片血腥的画面中。

      “你他妈!”高涯不知是发了什么神经,竟折返回来抓着他一起走。

      项述用力挣脱。高涯吼道:“别想再喂那个怪物!你不能自己逃走!!你不能留下我们!!!”

      “为什么?”项述轻声问道,缓缓歪了歪头,和一边被蜘蛛攻击一边爬向他们的舍骨保持着同个角度,望进那双黑黢黢的眼眶中,凝视着空洞,幻视出他自己的面孔——白净、无瑕的脸庞,有着堪称完美的五官位置,几乎达到了自然无法生成的对称。但这层皮绷在他曾经满身伤痕的躯壳上,勾勒出最底层的骷髅。

      舍骨和他又有什么差别?

      高涯的妹妹也循着声音跑了回来,攥住项述的手臂:“快逃!你们快跑呀……”

      项述感到被抓住的位置针扎一样地难受,女孩抓着自己的力度不大,却像要把他扯向那剥离尊严的祭台一样。谁才是他应该躲避的人?他盯着狰狞的舍骨,心中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身边这些人才是嗜血的非人怪物,而舍骨和他一样,不过是求取生存的、被削砍得血肉尽无的空壳。

      有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冲动,蛊惑着他甩开两人,去和那具腐烂的骨肉团圆。

      舍骨已经抽搐地站了起来,左手托着绿松石制成的钵,右手提起三叉戟,把柄下缀着的金环撞击出脆响,尖锐地划过所有人的耳膜。

      项述毫不犹豫地奔向它,取过三棱刃,扎入自己的左肩,旋转着向下拉扯,划破一整条左臂,猩红的血瞬间奔涌而出,沿着他劲瘦的手指淌下,注满松石钵。

      “喝吧。”项述把自己献给贪婪的怪物,灰色的眼眸中有泪水流转,他凝望着舍骨,他要用他的血滋养它,让它汲取生命的活力。已逝的和尚存的希望流动在钵体中,缓缓淌入婆舍骨的喉腔,编织出肌肉,连缀筋骨,生养出一个怪物,而怪物即将成人。

      他不知道它会变成什么样,他只希望它有强健的体魄,此后才能尽情地施舍温柔,不畏惧任何事。他还要它有沉稳,保持绝对的理智,善恶分明,不使情绪泛滥成灾,没有他的痛苦,同样也没有怜悯。他至死都无法痛恨这具适合作为祭品的身体,他愿它永远取代自己,掩盖他最不堪的样子。

      滴答,滴答……血和怪异的液体掉在他身边。

      舍骨像羽翼渐丰的雏鹰,越来越接近人形,光洁的骨头却消失不见。它这个怪物,高大,强健,屹立在项述面前,浓重的黑影能笼罩他的全身。

      项述支撑不住身体摔跪在舍骨前:“吃掉我……你吃掉我吧。”

      他听见脑袋上舍骨呜嘤的怪声。出乎意料地,舍骨捧住了他的脸,项述哽了哽,舍骨看着他脸侧的红痕,好像看见自己的食物被人糟蹋过。

      它正在生出皮肤,宛如上色中的人偶,被无形的手描摹出眉目。

      这副面孔有着慑人的俊美,骷髅强烈的攻击性全被皮肤覆盖。

      项述见它似乎长得慢了,又仰起头,刚想在脖颈下划一刀,舍骨忽然夺过了三叉戟,居高临下地攥住他的手。

      项述微怔,止不住愈渐加快的心跳。

      “够了。”舍骨说。含郁深沉的声音只供两人听见,悄悄的,留在亲密的距离内。

      第一次,只给他听,像一个准备已久的礼物。

      项述张了张嘴:“你……”

      “愿望呢?”它问,微微弯起的嘴角完美模拟人类微笑。

      项述有半刻的迟疑,源于某个一不小心冒出的欣喜,养久了的小狗学会了握手,可惜它不是小狗,长大了就要反噬,迫不及待地想完成使命然后取代自己的猎物。项述忽然被浇灭在怪物的话里,眼神一暗,漠然道:“把这里毁了。所有,包括人。”

      他以为它会转身,快速、残暴、迫切地开始杀戮。

      谁知怪物深深地凝视他,淡笑着俯下身子,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却没有撕咬,而是在项述的心口落下一吻。

      出乎意料。
      瞬时无声。

      它吻过的伤口愈合,像一朵花开在他遍体鳞伤的身上。

      “悉听尊便。”它说。

      项述能感觉到心口的震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一切虚妄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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