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无用》春到小桃枝

83、闭户（四）

　　虽然这是近半月来凌玉第一次在萧辞面前露面，但是语气里的老大不客气却没有丝毫收敛。

　　温言瞬间低了头，别开脸掩饰自己的尴尬。萧辞则直起身来干咳了几下掩饰，一手遮掩似的整了整略有些凌乱的衣襟。她逆光看着凌玉，神色阴晴不定。

　　“有说是为了什么吗？”萧辞问道。

　　凌玉摇摇头。“来人是陛下身边新换的司礼监太监。跟我们素无来往，现在先让人迎在了前厅，但是估计拖不了多久。我试着打听过了，但是对方口风严得紧，什么都问不出来。不过宫里传了消息出来，说是太学里的那位陆太常进宫了。”

　　这位陆太常姓陆名简常，执掌太学，算是温阙一手提拔上来的。

　　然后凌玉向后侧身退了半步，露出了躲在她身后的妙歌。

　　妙歌手里端着一件深紫官缎刺绣宫装，上面放着数只工艺精巧的金钗。萧辞一看，几乎是把她往日里用惯的都拿了过来。

　　乍见之下，只觉得刺眼。

　　“不过是进宫一趟，不用这么正式。”萧辞装作无事，随口吩咐道。

　　妙歌神色一暗，低头轻轻应了一声。她刚想往后退，却被凌玉一把拉住。

　　“帮我挽个发吧，换身衣服，不过不用这么艳的。我记得有身湖蓝色蜀锦长裙，便拿那件过来吧。”萧辞似是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随心吩咐道：“好久没吃你做的馄饨了，估计今天回来不早，你提前备了，我回来吃。”

　　妙歌感激般地一笑，点了点头。

　　这次她往后退了一步，凌玉便没有再拦她。

　　上一次妙歌帮萧辞梳妆，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萧辞不喜欢宫里女人那种华丽繁复的发髻，所以妙歌一贯都只选最简单的样式，再用金玉珠钗做装饰，倒也不会撑不住萧辞的身份。

　　温言一个人坐在窗边，逆光看着妙歌给萧辞麻利地收拾妥当。她换下了居家的半旧素色布衣，改了一身精致宫装，显得腰身紧致挺拔。发髻之上金凤昂首，完全不同于在家时的慵懒随性。

　　那些在他手里从来不肯顺从的长发，到了妙歌手便悉数服帖。素白的手指在黑发中灵巧地一挑一挽，再用金簪一根根固定压实。他曾经在无数个黑夜中抚摸着她黑缎一般的长发入睡，此刻却要眼睁睁看着它们被一点点固定扭曲，迎合着那座冰冷皇城中的喜好。

　　温言心里难受，甚至连骨头缝里都恨不得泛起酸水。可是他偏要咬紧牙关，不发一言地靠近萧辞。

　　萧辞刚刚低头拉了一下裙摆，便听到身后的声音，紧接着便有一只手拉住了她垂在身侧的右手。

　　她侧身回眸，看向默默不语的温言。

　　外面凌玉已经等不及催她离开，萧辞甚至还没相处到底要说点什么安慰温言，时间短得只来得及留下一个眼神。

　　府外给萧辞备了车，凌玉骑马在侧。

　　上车时萧辞想要凌玉留在府里，但凌玉不肯。“你是觉得，我没那个钱七肯听你的吩咐，所以打算以后都让他跟你出入？让我洗手不干了？”

　　萧辞这才摇摇头上了车，任由凌玉跟着。

　　这边长公主府的马车才刚刚出府，另外一边的南风馆里便得到了消息。

　　蒋南风坐在厚毛毯上，一腿屈一腿伸，胸襟大剌剌地敞开着，手边是数个已经喝光了的酒壶。

　　秋儿躺在旁边，面朝地毯遮掩着表情。他刚刚换了一身新衣服，遮盖了满身的伤口。如果不是双手反绑在身后，几乎让人忘了他阶下囚的身份。

　　“听说萧辞终于出府了。”蒋南风眼神一撇躺在地上毫无反应的秋儿。他轮廓深邃，高眉薄唇，加上一身妖冶的紫衣和放荡不羁的姿态，更加让人觉得他神态邪魅仿若妖人。

　　“你说，她是来救你的吗？”蒋南风问道。

　　秋儿动了一下，或者说，是抽搐了一下。他想要张嘴，但是一缕鲜血先从嘴角流了下来。

　　听着秋儿的咳嗽声，蒋南风似乎十分满意，薄唇高高挑起。“她当然不是为了你，她是为了她的驸马。我听说如今对于西山上的事，风言风语可是传得到处都是。这长公主殿下原本就跟朝里的言官不和，这次又留了这么大个把柄下来，这样可如你意了？”

　　秋儿咳了两声，没有说话。

　　“不过这事如今已经闹了十多天了，萧辞越是龟缩不出，那些人就说得越是热闹。你背后的那位主子自然也没少煽风点火，听说前些天，他带着一众文官在殿上怒斥了长公主的十大罪状，可是把这位长公主这些年做下的不大不小的事仔仔细细地数了一遍。”

　　“她不会有事的。”秋儿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干裂，跟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不会有事？文人的嘴，有时候可比武将的刀快多了。若是用刀杀人，你还知道从哪里躲。但是用嘴杀人，那连躲的地方都没有。即便萧辞背后站着十五万博州军，她也不可能真的挥师入京，杀了这些文官。”

　　蒋南风抬起自己的右手，半挡住眼前的烛光，让手指的阴影落在自己眉眼上。“你说她躲了这十多天，是在躲什么？”

　　秋儿不答。

　　“我猜，他是等着驸马伤好。即便没有痊愈，只要稳定下来，她便要只身面对这满城风雨。不然的话，那小驸马被你害得这么惨，要是再知道她被陛下惩罚，岂不是要一命呜呼了？”

　　蒋南风长长叹了一声，左手手肘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拿着最后一只酒壶，就着壶嘴喝了一口。“你啊，天生贱命，却妄想攀附贵人。结果如今怎样？谁在意你？所以说人啊，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凌玉驾车沿着主街一路疾行，伴着沿街热闹的叫卖声，他们畅通无阻地进了宫门。

　　青灰色的巨大砖石垒起了高高宫墙，笔直地切割着天空。

　　当萧辞和凌玉再一次踏进那看不到头的长长巷道时，一阵风突然没有征兆地从巷道深处吹来，带着一点点冰凉的腥气。

　　萧辞忍不住抬手挡了一下眼睛。

　　一片探出宫墙的叶子被风吹落，“啪哒”一声落在萧辞脚下。

　　这么快就要到秋天了吗？萧辞心想。

　　这长长的巷道她已经走了无数遍，但是无论任何时候只要她踏上地上那一块块冰冷的青砖，心中那丝柔软的热气便在空荡的足音中渐渐蛰伏下来。越往里走，它便只能若有若无地充斥在胸口，勉强保持着热气。

　　这个地方好像无论经历了多少个朝代，多少年的风雨，那种压抑肃杀的冰冷气氛都不会有丝毫改变。

　　领路的小太监只顾着低头轻声走在前面年纪不大，面生得很。

　　这些日子久不进宫，萧辞没想到宫里多了许多新面孔。“怎么不见之前在陛下跟前伺候的长喜公公？”

　　小太监微微侧身答道：“回长公主的话，之前的长喜公公因为办差得力，被太后看上，调去了寒英殿伺候。”

　　太后要个太监做什么？

　　萧辞没有刨根究底，转而问道：“那小公公如何称呼？”

　　小太监脸上有点小尴尬，道：“回长公主，奴才也叫长喜，陛下说之前的名字叫着顺嘴，就让奴才也叫这个名。”

　　萧辞眼神无意识地落了一下，在低头的瞬间嘴角勾起了一丝浅笑。无论到了何时，他这个弟弟总还是有长情的一面。

　　议事地点选在了文徳殿。萧辞刚到时，里面议事的人还没有散。她等在门外，冷眼听着殿里的声音，从田亩丈量到盐税收入，李其镶嗓门不小，但是工部的人火气更大。两方人打了几个来回，但是都没有什么结果。

　　往常这个时候，萧辞应该会坐在旁边，先听着他们吵上一架，然后再找准机会给温阙一个不痛快。不过偶尔她和温阙也有政见一致的时候，比如里面所说的丈量土地，就是她和温阙共同推行的，所以进行的格外顺利。

　　不过出乎温阙预料的是，萧辞居然会查出盐亭县的事情来。

　　盐亭县？

　　萧辞左手突然向着旁边一抬，凌玉极有眼力见地凑过来。

　　“想办法传个消息回府，让钱七带人封闭府门，任何人不得进出。另外让妙歌看好温言，别让他出秋筠馆。”

　　萧辞语速极快地低声吩咐完这几句，凌玉见萧辞神情严肃，便立刻明白事不宜迟。她并没有问为什么，立刻快速离开了文德殿。

　　几乎就在凌玉抬脚离开的瞬间，文德殿门便开了。李其镶走在最前面，苍老的脸微微涨红，苍老的脸上写满挫败和失落。

　　他看到萧辞的瞬间眼神有些惊诧，接着心头瞬间五味杂陈，像是在片刻间又老了几岁。

　　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当他孤身在殿内勉力为盐亭县的田税问题辩解的时候，他几乎要忘了自己身后还有这样一个人。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萧辞就与他一门之隔。

　　为什么她在门外而不在门内呢？

　　如果她在门内，会不会结局就不一样了？

　　可是他已经足够老了，对这种无用的幻想只剩下满心的讽刺。

　　其他数位朱袍加身的官员从文德殿内鱼贯而出，见到站在门外的萧辞一一抱拳行礼。萧辞依然维持着一贯的骄矜，微微点头算作回应。

　　四周人多眼杂，萧辞和李其镶没有机会说话，只是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李其镶微微摇了摇头，眼中是浓浓的悲凉。

　　萧辞心中突然一阵说不清楚的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