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无用》春到小桃枝

81、闭户（二）

　　“殿下这是，落荒而逃了？”妙歌登上秋筠阁三层，找到了凭栏独坐的萧辞。

　　夕阳凝重地铺了她一身，那悬空在外的衣角红得像是要滴下血来。薄薄的嘴唇敏成一条缝，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

　　这是她以前的习惯，一旦遇到想不通的事情，便一个人坐在秋筠阁里枯坐，甚至有时候会待上一天，不让任何人打扰。

　　找了五年的答案近在咫尺，可是她却不得不放弃。她可以与自己的母亲割席，但并不代表她真的要将她推上一条死路。

　　那温阙呢？如果他真的知道太后的真实身份，甚至他手里如果有什么证据，萧辞还能动他吗？

　　她痛恨自己的软弱。

　　从裴千源那知道的事，她一个字都不敢告诉别人。甚至包括温言母亲的死因，她说不出原因，但她很明确地同样不想让温言知道。

　　秋筠馆里原本空气凝重，但是妙歌提着鹅黄色裙摆，脚步轻柔地走了上来。她手里提了两只浑圆的白瓷酒坛，往萧辞眼前一送。

　　酒坛在空中碰撞，发出悦耳的响声。

　　“这是殿下以前喜欢的，如今只喝茶了，倒不知道还喝不喝得惯？”

　　这个时候，只有妙歌敢跑到萧辞面前，也只有她会来。

　　萧辞接了一只过来。酒坛上写着“美人醉”三个字，字迹浮夸潦草，一眼就知道是月娘的笔迹。她才一想到字迹的事，便不自觉想起裴千源，心头又是一阵烦躁。

　　拍开泥封，清冽的酒香和着凶猛的酒气并入愁肠。“凌玉呢？怎么样了？”

　　“听说那位崔公子，已经连夜向吏部请了辞，带上母亲，离开了京城。凌玉昨夜回来后就将自己关在房里，什么都没说。经此一事，只怕两人再无可能。”

　　萧辞对着夕阳看了很久，终于道：“此事是我对不住凌玉。”

　　“当时的情形，殿下不可能不着急。”妙歌是永远站在萧辞一边的。

　　可惜萧辞还要再做一件对不起妙歌的事。

　　“妙歌，查找太傅下落的事，可能要到此为止了。”

　　妙歌像是没听懂一样，呆愣愣地看着萧辞。

　　“以后，我们好好过我们的日子，再不要提这件事了。”萧辞重复了一遍。

　　“殿下……殿下是在说笑是吗？我们查了五年，好不容易有了头绪……”妙歌这才明白萧辞是真的放弃了。漂亮的眼睛眨了又眨，但都无法掩饰眼底的慌张。

　　萧辞从栏杆上跳下来。她伸出手想要碰碰妙歌，但抬了一下又收回来。“妙歌，有些事发生了这么久，让他过去吧。”

　　“裴千源到底说了什么？是……是找到凶手了？”妙歌眼中不断有泪珠流下来。她拉着萧辞垂下的手，却只摸到一片僵硬的寒冷。“殿下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对不对？”

　　“所有事情都要有放下的一天。”

　　“如果连你都忘了当年太傅对大俞的恩情，那这天下就再没有人会记得他了！那些殚精竭虑，夜以继日，甚至多少次为你们挡下的明枪暗箭，难道就只能用‘下落不明’或者‘查无可查’来做结局吗？”

　　“我可以给他著书立传，让后世千秋都记着他的盛名。”

　　“有线索了是吗？”

　　“没有。”萧辞坚持道。

　　妙歌失望地看着萧辞，带着恨意用力点了一下头。“好，那你如何解释他的下落？被人暗杀？还是说为大俞鞠躬尽瘁了？这样不清不楚的结局，只会给后人留下无尽的猜测。”

　　萧辞无法回答。

　　妙歌眼神执着地盯着萧辞，没有给萧辞一丝退路。“我们查了五年，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线索，甚至可能就差一步了，难道就算了吗？若你不说，我便再去问裴千源！”

　　妙歌擦了一把眼泪，毅然决然地转身。

　　“他死了。”萧辞站在她身后，言语间一片冷静。“我亲手杀的他。你现在过去，看到的只有一具尸体。他在西山的宅子我也让人付之一炬，再没有人能找到任何证据。”

　　妙歌只觉得自己遍体生寒，整个人僵在原地。她像是看陌生人一般看着萧辞，仿佛突然间不认识这个朝夕相处了五年的人。

　　“妙歌。”萧辞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压迫感。“此事到此为止了。”

　　她禁止妙歌再问下去。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妙歌忍不住大声质问。“你为什么事事都要做得这么绝！即便你不愿意查，为什么也不让别人查？”

　　血色的残阳在萧辞身后落下去。她逆光而站，面目一片模糊。“妙歌你喜欢那个叫韩显的小子吗？你若是喜欢，我亲自给你张罗婚事。十里红妆，凤冠霞披，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

　　“够了！”妙歌狠狠推了萧辞一把。

　　她没有躲，也没有还手。她后背撞到身后的立柱，但不怎么疼。

　　“我恨你！”妙歌离开地决绝。萧辞甚至不敢看她的背影。

　　她靠着身后的立柱，长长叹了口气。远方的夕阳红得几乎要烧起来，可看在萧辞的眼里，却像是带血的控诉。

　　她喝了一口冷酒，彻骨的凉意直通心底。她无力地垂眼看了看阁外，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终于用低沉的声音缓缓道：“去看看妙歌吧。她等了五年，不该是这个结果。”

　　凌玉从房顶上翻身下来，站在萧辞身后五步远的位置，远远看着萧辞。“你特意让人喊我过来，就是想让我看这个？”

　　萧辞没有转身，只背对着凌玉道：“是啊，你看到了，我彻底放弃追查太傅的事了。只跟你说，怕你不信。我跟妙歌说，你才能信。”

　　凌玉退了一步，似是妥协，又带着万分的无奈。“等驸马腿好了以后，我想带妙歌离开。”

　　“去哪儿？”萧辞心里一惊，立刻张嘴问道，尾音却不自觉发虚。

　　“没想好，先回博州看看吧。我多年没回去了，也给我爹上个坟。后面我想到处走走看看，带妙歌一起走，也省得她在京城里触景伤情。府里的事情，我会交代给钱七。他做了这段时间的暗卫，对于府里的事都很清楚，跟在你身边，想来会比我得力一些。有些事做起来，也更合你心意。至于管理府中事务，驸马心思细腻，他可以代替妙歌照顾好你。”

　　凌玉的眼睛撇了一眼萧辞，见她低着头没说话，便觉得大概这就算是得了她的默许。于是她后退了半步，再一转身，便只留给萧辞一个利落干练的背影。

　　萧辞眼睛眨了一下，低垂的手半抬了抬，最终又对着虚空落下。她的声音干涩而沙哑，才一出口就消散在无人的半空中。“也好，我让人给你们准备盘缠。”

　　是夜无风，月光也是昏昏沉沉，整个秋筠馆静地吓人。

　　要是能有点雨声也好。萧辞躺在地上这样想着，一抬手碰翻了一只酒壶。酒壶在地板上骨碌碌滚远，声音听在耳朵里，朦朦胧胧像是隔了一层水雾。

　　秋筠阁三层的地板之下，早就被她挖空藏了几坛好酒。以前她宿醉的时候，总少不了被妙歌数落几句，所以索性藏了起来。

　　走了也好。京城里的这一摊浑水，躲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

　　她觉得口渴，不得不翻了个身，开始一个个酒坛地扒拉，想看看还有没有能喝一口的。附近的没有，她就去找滚远了的那个。

　　原本躺在地上还好，才一爬起来，便立刻觉得天旋地转。她自己都说不清喝了多少，只觉得地板都是软的，踩下第一脚便陷了进去，第二脚开始便两条腿打架。眼前的墙壁都倾斜起来，万物混沌一片。

　　就在她觉得眼前的墙壁迅速上升的时候，氤氲的药香突然冲破了满屋的酒气，在一片昏天黑地中温柔地托住了她。

　　“嘶……”

　　萧辞定定地看着映在房顶上的粼粼波光，脑子里对于自己没有撞上地板这件事觉得很奇怪。

　　怎么地板成了软的了？

　　“阿辞……”温言在她身下艰难地开口。

　　地板怎么还会说话了？声音还听着有点熟悉？

　　“阿辞……你压到我伤口了……疼……”

　　萧辞被他推着翻了个身，趴在旁边盯着地面看了好一会儿。“温言，你怎么从地板里长出来了？”

　　温言后背被她一撞疼得厉害，只能无奈地抱着萧辞坐起身来，叹了口气，道：“你不回去，我只能来接你。”

　　他一上楼就看到萧辞要倒不倒的样子，当即甩开临时找来的拐杖，上前两手从背后扶住萧辞。结果他们一个双腿发软，一个底盘不稳，原地转了两圈，双双失去平衡。

　　不过温言到底比酒鬼反应快上一点，忽略背上的伤，不管不顾地给她当了肉垫。

　　“你……你怎么来的啊？”萧辞一坐起来，就又觉得头晕，不自觉趴在温言身上。

　　“妙歌给我临时找了一副拐杖。我还用不太好，但至少能勉强过来看你。”他撩开萧辞额间的一缕碎发，露出她微红的侧脸。

　　她眼中是悲伤的醉意，风一吹，都碎成了眼泪。

　　温言拼命抱住她，还以为是自己让她不高兴了。“阿辞，你若不高兴，我便再不问了。我……我都听你的，你不让我知道的，我什么都不问。好不好？”

　　彼时彼刻，温言竟然想不起来当时为何要一再逼她，只觉得自己简直荒唐透顶。那些恩怨是非，哪里比得过她重要？

　　萧辞点点头，双手环住他的腰，在他怀里翻了个身。巨大的裙摆像是一朵开败了的花朵铺在地上，花蕊中央的人意识模糊地埋头在他怀里，也不知道听懂了多少，只喃喃地说着什么。温言低头凑近了一点，听到她念着妙歌的名字。

　　“妙歌，要走了……凌玉，也要走了……他们都走……是我的错……你生气，也是我的错……”

　　萧辞推开他，转身去扒拉那几个倒了一地的空酒瓶。

　　温言试图从身后拦腰抱住她。“阿辞，……你别再喝了。你没错。我不生气。我也再不问了好不好？”

　　“不，你该问。你凭什么不问？”萧辞转身，双目赤红地盯着他。“被推下山险些丧命的是你，被夺走生母记忆的是你，凭什么不问？温言，你没错，这些都是你该查的……妙歌追查太傅下落也没错，那是她的恩人，不明不白没了她凭什么不查。眼看着有了线索，我却……是我毁了她唯一的希望。凌玉这一辈子没求过我什么。她跟着我五年，好不容易看上一个人，我一句话就毁了人家前途……我可真是权势滔天！”

　　萧辞仰头笑了几声，左手在空气里乱舞。可是那笑声里尽是空洞和虚无，半空里什么都抓不住。

　　她想要喝酒，但是却被温言死死抱在怀里，用下巴轻轻蹭着她的额头。她无法排解的愧疚和自责，随着相拥的身体传递过来。

　　“阿辞，不怪你，至少我不怪你。”

　　萧辞像是终于放弃。“让妙歌和凌玉走吧。也许走了，还能海阔天空。”

　　温言摸着她凄哀的长发，轻轻点点头。“好，让他们走，反正还有我陪着你。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一辈子陪着你。”

　　萧辞的眼泪透过衣衫，烫得温言胸口生疼。

　　“温言，我不是什么好人。只是这世上有很多事，我成全不了……有些人……我只能让她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