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无用》春到小桃枝

69、西山（四）

　　萧辞一个人站在月光下。当年凌将军为了救自己丢了性命，可是这才没几年，自己居然用他来气他女儿。

　　其实萧辞也知道有些话不该说，可是她心里有无名火，从白天不期然见到张朝，到温言跟自己闹的小别扭，到这不怎么好使的左手，这一天简直没有一件事让她顺心。

　　房门打开的吱呀声在深夜里格外清楚。温言站在高高的门槛后，身后是融融的烛光。他一手紧紧捏着门框，甚至用力到骨节都发白。

　　其实他进了屋子也没有离开，就站在门边，对萧辞和凌玉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这种时候自己应该走出去，应该去跟凌玉解释些什么。但是那太可怕了，他不可能像萧辞一样说出一堆的道理来，他只要看到……不，只要想到别人质疑的眼光，心头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所有的勇气，只能坚持到拉开门，然后双腿就像灌了铅，无法向外迈出一步。

　　他还是穿着那身宽松的居家白袍，却显得形单影只，和萧辞隔着一道由屋檐的阴影划出的楚河汉界。

　　直到感到萧辞走到自己身边，劲瘦的身体贴紧自己，温言才仿佛终于找到一点勇气，慢慢抬起头来。

　　他看向萧辞的眼神平静到残忍，但是一开口声音却带着颤抖。“其实凌玉说的并没有错……”

　　“不，她说得不对。”不等他说完，萧辞便打断了他。

　　她搂着温言的腰，踮起脚来吻他。

　　温言不自觉向后躲闪，导致这个吻只能很轻很短，蜻蜓点水一般。

　　“现在好了，你还没跟我吵架，我先跟凌玉吵了。”萧辞对着他无奈地一笑。“眼下妙歌也走了，你帮我梳头吧。”

　　妙歌追着凌玉出了小院，一直跑到大雄宝殿前。山间夜里清寒，山风扑人，凌玉倒是不怕，但妙歌却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听到声音凌玉只得停下脚步，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站在一片寂静中。

　　“你追出来干嘛？我又不是气你。”

　　妙歌叹了口气，故作无奈道：“我怕你一个不高兴，把人家的佛像砸了。那可是不敬神灵的大罪过。”

　　凌玉不屑地一撇嘴。“那某人当年不还是把剑挂在三清相后面，你怎么不说她大不敬？”

　　妙歌耸了一下肩。“她大不敬的多了去了，也没人敢定她罪啊。要不你去定？”

　　凌玉翻了个白眼。

　　外面风冷，两个人进了大殿避风。

　　妙歌和凌玉在对待神灵上态度截然不同。妙歌逢庙必拜，哪怕是已经荒废了的土地庙也要上三炷香。而凌玉不信神佛，她只坐在一旁的蒲团上，看着妙歌磕头许愿。

　　两人一跪一坐。一朝佛像神情虔诚，一朝大门态度倨傲。

　　也不知道妙歌跟佛祖求了什么，凌玉只觉得这次等的时间格外漫长。

　　等到妙歌终于上完香，便回来跟凌玉并肩坐在一起。

　　凌玉忍不住问道：“这些年你拜了这么久，可真的得偿所愿？”

　　妙歌满足地一笑。“有啊，我一直盼着殿下能查出太傅的下落，这不就有线索了。”

　　凌玉无法理解。“那是我们自己找出来的，跟菩萨有什么关系？”

　　妙歌故意凑过来气她。“那是驸马想到的。”

　　凌玉心说这人什么时候这么没有眼力见。她当然知道是温言想到的线索，这不是心里堵着气不愿意提吗？

　　“说不定就是菩萨冥冥之中让我们殿下选到了驸马，然后自从驸马来了，好多事情都拨云见日一样。我们之前总是在一个方向上打转，可是驸马总能想到和我们不一样的地方上去。”

　　“你对他倒是颇为赞赏。”凌玉不以为意，毕竟她刚刚还因温言跟萧辞起冲突。

　　“那当然。你也不想想，咱们家殿下成亲前过的什么日子？现在过得什么日子？你不觉得，殿下变了很多？”

　　凌玉故意挪开眼神不看她。妙歌也不生气，搬着蒲团又往凌玉身边靠了一靠。“以前咱们殿下，心情不好就去朱雀街上胡闹一通，如今都这么久不去了，难道不算是变化？而且上次在落亭山，我还以为泰山派的人死定了。可是到了最后，殿下却放了他们。”

　　凌玉不同意。“所以呢？”

　　“殿下心里有惦记的人了，才会知道要少做杀孽，行善积德啊。”

　　“这是那位太傅夫人教你的？”

　　“对啊，就是夫人说的。你看以前殿下对待敌人从不手软，可是现在，连她也知道要有些事不能硬来，这样难道不好？”妙歌脸上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欢欣鼓舞。

　　“不好！”凌玉斩钉截铁地答道。“她就是优柔寡断学太多。”

　　“可也正是她优柔寡断学太多，才留下了那个叫崔齐山的书生啊。”妙歌话锋突然一转。

　　“你……关那个崔齐山什么事？”凌玉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拐到这里来。

　　“那天明明殿下只是让你去问他愿不愿意去外任，怎么你回来那么晚？”妙歌抱着凌玉的手臂，一脸好奇地看着她。“而且你最近动不动就出府，是为了什么？”

　　“关你什么事？”凌玉一把扯出手臂。

　　妙歌才不气馁，她重新抱着凌玉的手臂，撒娇道：“行啦，别气了。我们赶紧把这里的事结束，然后早早回家。我刚刚还跟菩萨许愿，希望张大人能早日找到线索，希望殿下明天找裴公公也能顺利。这样说不定那个崔齐山临走，你还能去送送他。”

　　清冷的大殿上，月华流转，佛陀低首。两人并肩坐着的身影显外渺小，细碎的说笑声随着风声悄悄隐匿进大殿的每一处角落。

　　寺庙厢房里，妙歌提早收拾好了房间，连萧辞用惯了的妆奁匣子都备好了。

　　萧辞背对温言，坐在铜镜前，任由温言将她的长发一缕缕散开，再拿着梳子一点点梳顺。她平时并不爱戴太多首饰，温言将几只简单的梅花发簪摘下来，轻轻放在匣子里。

　　这样的角度让他不由得想起他们大婚的那天，也是这样看着她漆黑的长发一点点散落下来，烛光跳动在上面，像是撒上了漫天的星斗。

　　那个时候，无论是萧辞还是温言，都没想到自己会和对方走到这样远的地方。他们都以为自己和对方最多是逢场作戏的表面夫妻，甚至温言都不知道自己能在萧辞手下活上几个春秋。

　　“阿辞，我没有想跟你赌气。”温言一边慢慢地帮她把长发梳顺，一边缓缓地开口。“我只是听到你说父亲的那些话，以为你在……嫁祸。”

　　原来是这件事，萧辞心里松了一口气。毕竟跟温阙算得上是不欢而散，所以这事萧辞确实没有告诉他。而温言知道所有前因后果，他这样想，原也没错。

　　虽然是温言第一次为萧辞梳头，不是很熟练，但他动作温柔，尽量不扯痛她。“但是我又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你这样说，一定是有原因的。也许你已经见过父亲了，也许你得到了什么新的消息，只是一时间没告诉我，这也没什么。”

　　萧辞透过铜镜看向身后的温言，问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低垂的睫毛抬起，温言在镜中回应萧辞的眼神。他也说不出到底萧辞是什么样的人，她太复杂，不仅是性格，更是环境。他见过萧辞冷面无情，也知道她不可能事事真诚。但温言还是在心底里觉得，她不会随意嫁祸他人。

　　“你这样想我，并没有问题。”萧辞避开温言的眼神。“温言，我和你父亲政见不合已是常态，他一次次鼓动那些书呆子诋毁我。所以在我心里，即便我用这些事嫁祸于他，也并无不可。”

　　“可你不也说，你并不喜欢他们这样行事，为何自己还要……”

　　“我喜不喜欢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外一回事。”萧辞打断他。“温阙一心想要的，其实也不过是让我放权于他。但是他找不到能说服陛下的理由，便只能耍一些小手段。我不喜欢，不代表这些手段没用。”

　　“所以……”温言的表情有些复杂。

　　“我跟张朝说的，并非作假。我确实见到过你父亲，他也确实暗示我来西山。所以，我虽然一时间没有办法扳到温阙，但如果能借着张朝的手给他带来一点小麻烦，何乐而不为？”

　　话说清楚了，却不代表温言心结就此能解开。他不能说萧辞做错了，可也好像不能说她做得对。萧辞的言行有她的道理。可是有道理不代表就应该这样做。

　　“一定要如此吗？”

　　只有温言还会这样问，其他人，已经默认萧辞所做是对的了。

　　萧辞站起来，抓着他的衣服将身体贴过来。温言顺势环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肩头。

　　萧辞喜欢这样靠着温言。白日里被抽走的力量好好像能一点点流回来。“温言，我已经放弃了太傅的那条清流之路。如今我想不出其他的路了。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我早就跟他们同流合污了。所以别把我想得那么好，也不用为自己不明白而自惭形秽。”